第一章熾灼之夏(第4/12頁)

但是這次沙蛤沒有時間去探究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覺,他端起酒瓶,朝約定地點飛一般地跑去,害怕因為剁餃子餡耽擱了時間,失去難得的友誼。

沙蛤跑啊跑,他穿過了靜悄悄的集市,那兒曾經有來自全世界的東西,如銅面具和烘山芋、煙嘴和琴匣、帶穗子的皮背心和劣質的彩木雕像。

他穿過了空曠的街道,在那兒,巨鼠拖運的運水車曾經一路漏著水,載滿萵蕖和蘑菇的小推車擠成一團。

他穿過了無人氣的大校場,在那兒,馴鼠師的皮鞭和戰士的鐮刀撞在一起,將風揮動巨臂在咆哮。

他穿過了冷清的風物洞,在那兒,理發師曾經在瓦片上敲打著鋒利的剃頭刀招攬生意,藝人彈著三弦唱著奇怪語言的歌謠。

沙蛤跑啊跑,他一直跑上了繞著火山口盤旋的大火環,將大半個火環城踩在了腳下。

行內人公認,是一些穿越雷眼山到雷中平原的河絡馬幫發現了阿勒茹火山的墨晶礦。比較可信的說法是,寰化紀時期,北邙山的某個馬幫到九原城販貨,回來時為了平衡馬背上的馱子,順手在一個小河谷裏撿了幾塊石頭壓重,回國後卻發現那是幾塊上等蛇紋石質的墨晶石。

開礦者們蜂擁而至,在死火山山口中找到了礦脈。數百年的時間裏,開礦者們環繞著橢圓形的死火山山口步步下掘。開挖阿勒茹火山是艱難而危險的活計,一塊上品的墨晶礦石,可能是巨大的財富,也可能是礦工的墓碑,但是對墨晶石的渴求,戰勝了無處不在的死亡威脅。

礦工們緩慢地開掘出一條橢圓形的主巷道——這條主巷道被稱為大火環,在很長時間裏不斷擴大,開辟了無數密密麻麻的岔道和空洞,用石塊壘砌起高大而堅固的建築,其中最大的一座就是地火神殿。朝向火山口內的一面被鑿出了許多采光口,采光口不斷擴大,連成了成條的廊窗。如果站在火山口山頂上往下望,就如同俯瞰一個巨大的螺旋形蟻穴。斷斷續續的大型柱廊和條窗指出了大火環的位置,從敞開的火山口裏就看得見的大火環有六周,看不見的一周是大灰環,一頭紮入暗黑的火山口底部。

在火環城最繁榮的時期,這裏擁有兩萬名礦工。他們選出了自己的蘇行、夫環和阿絡卡。

火環變成了一座蓬勃發展的新地下城。

六百年過去了,情況發生了重大變化。曾經帶給河絡大量財富的礦坑,開始如同遲暮的老人。經過沖洗、分揀、估價,然後被搬進倉庫的原礦石越來越少,質量也在下滑。

為保證產量,礦工們大幅度增加了挖土基數,礦坑越挖越深,挖到了三百尺、六百尺,甚至一千尺以下,盡管如此,最終獲得的礦石卻越來越少。火環向下猛紮的速度陡然慢了下來,終於有一天它停止了前進,變成一條徹底的死蛇。

商人們開始陸續離開,然後是酒店旅館主和雜耍藝人、歌行者,最後是遊歷到此的河絡工匠,挖掘聲和笑聲消失了。

已經在這裏生活了幾代的火環河絡開始要面對空空如也的倉庫和殘酷的饑荒了。

沙蛤根本就不知道,此刻他正踏過這座城市昔日的榮光,踏過這座城市殘留的骸骨。

作為一座城市,火環城已經失去了自己的夢想,但沙蛤卻沒有。他只想緊抓正在嘀嗒逝去的時間,在脆弱的友誼消失之前趕到目的地。

他跑到了鐵兵洞,這兒曾經熱氣騰騰,通紅的鐵水從井爐裏流淌出來,巨大的鐵錘起起落落,叮當作響,像是永不停息的時鐘;如今僅剩三五個還冒著火舌的小火爐,散落在巨大空曠的巖洞裏。

在釜匠鋪門口,沙蛤看見狂牛和他的夥伴還蹲坐在那裏悠閑地吸食冰塵,不由得松了一口氣。“我拿來了。”他說,小心翼翼地端起那瓶寶貝酒舉到高處。

看到跑得滿身是汗的沙蛤,狂牛陀羅似乎也有些驚訝,他一臉嚴肅地伸出三根指頭,捏起那個瓶子。

沙蛤開心地說:“喏,這就是那瓶七年陳的紅菰酒,瓶蓋有點兒松了,舉著的時候要小心……”

沙蛤話還沒有說完,面色就變得煞白,眼睛驚恐地睜得老大——他看見狂牛舉起瓶子,在旁邊的石盤子上磕了下去,長頸膽瓶那天鵝脖子一般細長優雅的脖頸嘩啦一聲就碎了。

從那一刻開始,一切仿佛發生在夢裏。沙蛤難以理解眼前發生的事,他像是被凍結在一塊巨大的冰裏,在這塊冰裏發生的一切,時間、速度都被放慢了,所有人的動作都非常緩慢。

狂牛舉瓶暢飲,他能看到寶貴的紅色液汁順著粗大的脖頸往下流淌,每遇到一根胡楂兒,就劈成兩半;他能看到螭龍碎裂成上千的碎塊,在空中翻滾,落到紛擾的世界裏;他能聽到自己用一種格外慢的語速說:“火爐之神啊,你——砸碎了蠟丁大嬸的酒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