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4/9頁)

她一點都不想笑了。她產生了幻覺,她感覺她不再是自己,她的自我痛苦地分裂了,在別的什麽地方觀看這出幻象;並且,在這舞台劇的幻象裏,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甚至那只天鵝,仿造的天鵝,也可能使自己變成真的,然後在一場白羽毛的暴風雪裏強奸這個女孩子。天鵝壓住了那個一頭黑發、名叫梅拉尼但又不是梅拉尼的女孩。它空洞的身體是又白又輕,像是蛋白酥皮卷,它的頭搖擺著震動不止,連著腦袋的脖子彎繞纏卷著。音樂顫動著抵達了最頂尖的高潮。

她最後一次聽《天鵝湖》是好幾年前了,也是聖誕節,坐在科文特花園劇院的紅色長毛絨布扶手椅裏,當時是她父親帶她去看芭蕾,作為學期結束的款待。著白衣的演員環繞在她身邊,旋轉著。她曾經很喜愛芭蕾。現在她自己和一只仿制天鵝上了舞台。天鵝把肚子放在她的腳上,她感覺到了。擡眼向上,她能看見菲利普舅舅正引導著它的動作。他全神貫注地大張著嘴。她注意到他黑色領結的布料上有些閃光的點,這些點吸收了光線,閃耀著。她的目光轉向下面沙沙響的天鵝,它的翅膀扇得更起勁了,攪動了她的發絲。一朵雛菊給吹走了。從這以後,除了雪白刺眼的光柱,她什麽也看不見了。

“萬能的朱庇特以天鵝的形體發泄了他的欲望。”菲利普舅舅的聲音,深沉、莊嚴,就像管風琴一般。光線變暗了,與之對應的是小提琴的哀鳴。天鵝笨重地向前一跳,停在了她的腰部。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把它推開,可是它的翅膀把她蓋住了,就像一頂帳篷,它的腦袋向前探著落下來,偎依著她的脖子。鍍金的鵝喙深深地啄進了柔軟的皮膚。沒等自己意識到,她已開始大聲尖叫起來。除了她踢騰的雙腳和尖叫的臉,她整個都被天鵝覆蓋了。淫猥的天鵝騎在她的身上。她再一次驚聲尖叫。她的嘴裏掉進了羽毛。在一片啪啦啪啦的鼓掌聲裏,傳來幕布拉動的嗖嗖聲,她以為那是大海的聲音。

在一陣意識中斷之後,她發現費因正跪在她的身邊,為她把裙子體面地拉平。那只被情欲控制的天鵝差不多把她的裙子半脫下來了。

費因臉色凝重。她看著他,仿佛他是個露著襯衫袖,穿著格子呢羊毛背心和磨舊燈芯絨褲子的陌生人,一臉沒刮過的胡子茬。“他的耳朵很好看。”她想著,第一次注意到它們。很小,形狀很優雅。她使勁回想以前她在哪裏見過他,他的臉很熟悉。可實在想不起來,她不想了。

她巡視了一圈,找她的天鵝,它已經被拖走了。它現在懸在它的拉繩上,它已經失去了行動的力量,樣子又笨又可憐,輕輕晃動著。

“都沒事了,”費因說,“演出結束了。”

然後她認出了費因。當然是他,他給東西上漆,而且不管怎樣,都是她的朋友。就像穿回外套,梅拉尼又緩慢地做回了她自己。菲利普舅舅從梯子上爬下來,一路喘著,吹著氣,粗魯地命令費因回去把燈弄好。

“你演得太過火了,”他對梅拉尼說,用手背抽了她一個耳光,“你演得太戲劇化,木偶是不會表演過火的。你破壞了整個劇的詩意。”

他的表情很尖刻,她說:“是天鵝把我搞亂套了。”可是他不聽,他正了正自己的領結。舞台溢滿了亮光。她、菲利普舅舅,還有那只天鵝收到了亂哄哄的熱烈掌聲。鼓掌和歡呼好像要持續幾個小時,鞠躬,行屈膝禮,場上全是舅媽拋撒的紙玫瑰花,直到她舅舅大吼一聲:“觀眾席亮燈!”然後幕布最後一次合上了。他馬上停止了微笑,他伸出胳膊摟住了柔軟的天鵝脖子。

“幹得不錯,老夥計。”他對它說。它的木頭腦袋懶洋洋地耷拉著。

“還有什麽嗎?”梅拉尼問。這出有著反高潮一般劇情的戲讓她發抖、惡心。

“沒了。走開。”

她穿回她的鞋子,走開了。瑪格麗特舅媽和弗朗辛吻了她,弗朗辛說:“你演得很棒,的確很棒。”全都結束了。她也經歷了登台亮相,她又活過來了。她的頭發裏沾了羽毛,而且滿身塵土。她刷了她的頭發,摘掉了雛菊和羽毛,換上她日常穿的裙子和友愛地擁抱著她的新毛衣。然而,她仍然覺得孤立,被隔離了。

茶點是巧克力的聖誕節原木型蛋糕,蛋糕上裝飾的那只糖制的知更鳥給維多利亞拿走吃了。蛋糕看似非常漂亮,並且不像是蛋糕,像是用想象力虛構出來的。她吃了她那份,可是什麽味也沒嘗到。圍坐在茶餐桌上的這群人都像他們在驅邪球裏的縮影一樣不真實,陌生。她看著菲利普舅舅喝幹了四杯盛在綠寬邊茶杯裏的茶,想到那些液體經過他的腎臟緩慢地變成了尿液;這就像煉金術,他能使液體從一樣東西轉化為另一樣東西,他還能使木頭變為天鵝。他的胡須上沾了巧克力糖衣,他會把它變成什麽?她傻乎乎地等待著。他的沉默有體積,有高度和重量。它從此地直抵天空,它占據了整座房屋。他像土星一樣沉重。她和他同一張桌上吃茶,這具有自然力的沉默能把她碾成烏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