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5/9頁)

然而她一次又一次地回看驅邪球裏那似是而非的變形。她陷入了困惑,不能分辨哪個茶餐桌是真的,哪個只是餐桌的映像。沒有經驗性的證據能解釋她餐刀上的巧克力糖衣,蛋糕上塗漆紙紮的冬青枝本身就是人造的。菲利普舅舅是人形的萬有引力,正像他把茶喝光,他也把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了平淡乏味的紙圖紋。她覺得自己的身影都消失了。

她不記得傍晚是怎麽度過的,但肯定已經過傍晚,因為現在她躺在床上,住在清醒和睡眠之間的一片灰色的無人地帶。維多利亞,快樂的維多利亞仍然住在淌著奶和蜜的必烏拉,那是一個蛇還沉睡在未來的伊甸園,無知無識的維多利亞在熟睡,可是梅拉尼聽見門口有刮擦聲。她不相信真的有聲音,她假裝自己正在家裏蓋著條紋床單睡著了,外面的蘋果樹霜花盛開。然而,嚓嚓的聲音還在響,她睜開了眼睛。

一根月光的手指透過了窗簾,落在床腳,照亮了一個凸起,片刻之後,她放心地想到那凸起其實是她的雙腳。有人摸索著,摸索著,在門口響動;然後是一聲低語:“我是費因,我想跟你說會兒話。”

她是躺在薰衣草味的床上,而且費因想和她說話。她想要找出這兩者的邏輯關系,但失敗了。

“進來吧,要是你想的話。”她說道,就任憑事情自己發生吧。

可那到底是不是費因?屋裏太黑看不清,而低語又像是把金屬銼刀的聲響,無法辨認。當陰影裏的人形在屋裏晃動找她的床的時候,她非常不安,他就像個遊泳的人蹚過無聲的黑暗。可是,是費因的喘氣聲,肯定是。它聽著就像鋸琴的聲音,沒有第二個人是這樣喘氣的。

他蹲在了床邊,他的氣味像是費因,再沒第二個人是這種味。可是他身上有狂熱的夜的暗示,呼吸裏有很大的酒氣,盡管他並不像是喝醉了。他的牙齒打顫,哢嗒哢嗒的那麽大聲好像他在演奏湯匙音樂。她確定來的是費因,變得非常擔心,因為他是這樣一種狀況。

“你怎麽啦,費因?”

“哦,梅拉尼,哦——”他的牙齒哆嗦得太厲害,說話不連貫。他整個人都在發抖。她摸了摸他的前額,感覺燙得像著了火。他甩開她的手,仿佛觸摸傷害了他。

“你病了!”

“我不知道,沒病。”他說。他咬緊了牙齒讓它們安靜下來。

他又難受又滿心歉意地趴在她的床邊。她沒費心去想他為什麽和怎麽就這樣來了。他在這兒了。現在該幹什麽呢?此刻,天竺葵落下一朵枯花,輕軟地墜下來,像一張綿紙。花又減少了一朵。

“梅拉尼,”他說,“聽著,我能和你待一小會兒嗎?我糟透了。”

她有維多利亞這麽大的時候,要是夜裏看見了幽靈,她就會驚慌地穿著睡袍跑去母親的臥室,偎在父母親中間溫暖的縫隙裏,她是父母親的血肉,而父母親也用他們的血肉之軀保護她,她會感覺安全地睡去。

“可——哦,嗯,那麽,好吧。”她拉了拉床單把自己整個裹了起來,可是她不能要他走開。他穿得挺多的。他脫掉了鞋子,一只,兩只,然後他爬到了她旁邊。他身上帶著一股野外潮乎乎的泥土味。他的襪子是濕的。

“我全身都是泥,”他說,“我都不知道明天該怎麽跟麥琪解釋床單的事兒。求你了,梅拉尼,你能抱住我,直到我感覺好受點嗎?”

這是個誠懇簡單的請求,所以她抱住他直到聽不見他的牙齒打戰了。她不知道該想些什麽。這個遭遇像是今天的所有不真實的一部分,可是不知為何,這在夜間又像是很平常的事,仿佛以前已經發生過很多次這樣的事了。他的消防員夾克上的銅紐扣硌到了她的肋骨。

“你到哪裏去了?”最後她問。

“去了遊樂場。”

“天啊,大半夜的,你去那裏幹什麽?”

“我去埋葬。”

“誰?”她問,即刻準備好聽到死亡的消息。

“是那只天鵝。”

“是什麽?”

“那只天鵝。長眠了。那只天鵝。”

“你埋葬了,”為了讓自己的大腦搞清楚,她重復了一遍,“那只天鵝。”

“是的。”他的聲音出奇地輕,沒有重量,“第一步,我在工作室裏把它肢解了。我跑到地下室,然後用麥琪劈柴用的那把小斧子把它劈開了。我把它剁成了碎片。那很容易。”

“哦,費因,你不會這麽幹的。”

“我這麽幹了。”

他們的私語停了一會兒。夜風拂動了窗簾。現在她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她能看出枕在旁邊的他的臉的輪廓,可也只能看清輪廓。

“費因,這是很殘暴的罪行!”

“這是個姿態。”

他們又陷入了沉默,然後又終於從沉默裏擺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