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以後,費因不再咧嘴笑了。

自那次摔落以後,他變了。他的嘴角陰郁地耷拉著,就像梅拉尼有次在古董店裏見到的一個搞笑馬克杯上的嘴。馬克杯上有張紅撲撲的、歡樂又活潑的臉,臉右上角寫著“滿”;可是,把杯子翻過來,杯底寫著“空”,那臉上的眉毛高高挑起,嘴巴無精打采,沮喪地下垂著。

費因每時每刻都是“空”的。他極少開口講話。他那些滔滔不絕的源頭幹涸了。他總是低著頭。他變得比以前更臟了,經常接連三四天都不刮胡子,直到他的下巴就像穿了外套,或是長了一層黃黴菌,那霧蒙蒙的光像是一輛載滿了耀眼紅橘子的汽車。

最糟糕的是,他也失去了他的優雅。他摔下來,不可思議地保留住了完整,沒有受到表面和內在的傷害,但摔掉了他行動舉止的優美。

他走路蹣跚,像個老人。梅拉尼看到他就難過。他變成了一大塊沒能放進烤爐發了酸的面團,如果說以前那個音調柔和、舌尖打滑的費因讓她煩擾不安的話,那麽費因現在的樣子幾乎能剜下她的心臟。他不理睬她,不,不是故意不理,只是因為他把精力全集中在菲利普舅舅身上了。進餐的時光令人絕望。他很少吃東西,一直用狂躁歪曲的眼神緊盯著菲利普舅舅。

費因已經搬進了一個玻璃盒子,他住在那裏,不管是她還是弗朗辛或是瑪格麗特舅媽敲玻璃找他,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瑪格麗特舅媽更加瘦削,更像幽靈。她的頭發,那群掙紮著從發卡裏鉆出來的紅蛇,是她身上唯一有生氣的部分。在她紅色的雙眉下是一雙紅腫的經常暗自飲泣的眼睛。費因仍然溫柔地對待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吻她道晚安;可是仿佛他是在別的什麽地方和她道再見。她的臉是一張悲劇面具,屬於那種把她所有的兒子都送去戰場然後每個小時都在等著死亡電報的女人。

紅發人的小圈子被拆散了。梅拉尼更加依靠弗朗辛,不管怎樣,他始終是同一個人。有些夜晚,他練琴的時候,她坐在他的臥室裏陪著他,帶著她的縫紉活,蜷躺在這張或另外一張窄床上。她開始幫著舅媽做這些永遠做不完的縫紉活。現在,梅拉尼認識到,要是她想聽他演奏,她已無須任何邀請;她只要打開門,走進來就行了。從那次跌落事故以後,瑪格麗特舅媽再也沒有離開廚房來吹長笛和弗朗辛合奏。

“菲利普可能會上來找什麽東西。”她用粉筆寫道。

但這是一個借口。她一個人在廚房裏等著她的丈夫來殺死費因。

雖然她沒有告訴梅拉尼,但她知道她是在等這件事。梅拉尼自己也在期待。她舅舅會在狂怒之下用一把刀或是一根木料刺死費因。費因的陰沉,他那些報復意味的表現,會促使這場謀殺突然降臨到他身上。

這所房屋裏的暴虐是能摸到的。它在冰冷的樓梯上搖晃,升空成為從磨禿的地毯裏鉆出來的可見的烏雲。梅拉尼夜裏總是感覺害怕,她的藍色燈光熄滅了,維多利亞的兒童床隱約像個捕鼠夾子。她躺在薰衣草熏香的被單裏發抖,懇求自己停下來,努力不去想費因說過的那些可怕的事情。他說他希望她舅舅殺死他,那樣他就會遭天譴。一天夜裏,她起床,打開燈,凝視著耶穌仁慈柔和的臉,是壁爐架上的那幅畫——《屬於全世界的光》。他頭戴荊冠微笑著。

“仁慈的主啊,”她說,“救助我,救助我們。”

但是沒有救助。她的青春是繞在她脖間的巖石,是她的信天翁[1]。她太年輕,太軟弱,太幼稚,無法面對那些野蠻的存在物,基於她自身短暫平直而且順利的生命經驗路線,那些東西的意志是讓她發瘋的急轉彎。她徒然地躺在他們的前進之路上。另外,費因也已經忘了她;她只是個孩子。他輕易就忘掉她了,盡管他拽過她的頭發,開過她的玩笑,吻過她(他吻過她嗎?),還和她玩過戰艦遊戲,可是這些都不可能再次發生了。

他在畫一幅畫,夜深了才動手,等一天工作結束,弗朗辛睡了以後。因為他白天還是要繼續做玩具,晚飯後要去弄木偶,他沉默著,心神不安地走去危機四伏的地下室。然後他畫自己的畫。梅拉尼知道這些,因為她偷看他。她知道有個窺視孔,有時,她實在睡不著就從那裏偷看。為了不幹擾弗朗辛的睡眠,費因借著一盞像螳螂那樣蹲在椅子裏的安吉普斯台燈,借著它的光束靜悄悄地畫畫。他畫了三幅相聯的畫。弗朗辛、瑪格麗特舅媽和費因自己,每一個都單獨待在畫板裏,每一個都纏著血染的腰布,每一個都綁在樹樁上,每一個都是亂箭穿身的聖塞巴斯蒂安[2]。

就這樣,聖誕節臨近了,生意非常忙。第一批由喬納森做出的木船上架銷售了,定價每個十畿尼;喬納森掙出了他的膳宿費,梅拉尼也掙出了她的——她整天都站在店鋪裏。她開始感覺腿疼,她不停地想自己患上靜脈曲張的可能性。蘭道太太曾經患過靜脈曲張,但她們已經不再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