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冷水沖走眼中荒誕夜晚的碎片。冷水刺骨的冰涼讓她窒息,這對她有好處;冷水折磨她,這是具體可感知的。水就是水。水無可爭辯。水存在。她咳嗽著從水龍頭底下擡起頭,臉上還滴著水,她看到菲利普舅舅的牙沒在那兒。玻璃杯還在,杯裏混濁的水還在,從牙縫裏脫落下來的食物渣滓在杯底形成的白色沉澱還在,可是不知道那副劣質塑膠的齜牙跑到哪裏去了。那麽菲利普舅舅已經起床,外出了,雖然時間是這麽早。現在確實很早。因為菲利普舅舅的牙不在,塑料布窗簾上的迪斯尼魚群遊得更歡了。水盆的裂縫裏有根白頭發,毛巾潮濕黏手。他是不是洗漱、打扮,然後自己一個人不知跑到什麽地方去了?有這種可能嗎?她一邊刷牙一邊研究,吐掉白沫,漱著口。

專門為孩子們新買的這三柄牙刷釘了一個新擱架。不管那個夢有什麽含義,看到喬納森的牙刷還在,還在那裏挺著它鋪散毛糙的頭,讓她多少有些心安。如果他永遠地離去了,他可能會帶著他的牙刷的,盡管(她六神無主地咽了一口牙膏沫,一陣薄荷味的冰涼)並非必要。不過,她用美好的真正的水洗了臉,她都要嘲笑自己的夢了。幹凈,頭腦清醒,她不認為自己回到臥室會在自己的床上發現費因,並且,她也確實沒能一眼就看見他。她想:“謝天謝地,我終於回歸正常了。”

只穿著上衣的維多利亞已經爬回了自己的嬰兒床,在木條後面憤怒地瞪著眼,一只手抓著床邊。她蹲坐著,在她光溜溜的大腿之間是粉紅色的女性折邊,就像一個豎形的微笑。

“哎呀,維多利亞,你不知羞。”

維多利亞還是板著臉,根本沒理她。

“壞費因還賴在床上。”

他真的曾經而且現在仍然在那兒。他把自己深埋了,在床上堆出了一個墓或是索爾茲伯裏平原上的墳墩。她拽起上面的覆蓋物,他緊緊地蜷曲著,像是一條把尾巴咬在嘴裏裝盤的鱈魚。應該在他身上點綴些歐芹枝和蝶翅形檸檬。

“費因?費因!”

“我正在恢復體力。”他說,他的雙眼緊閉著。

“菲利普舅舅的牙沒在浴室裏。”

“那就肯定是在他嘴裏了。讓它吃了我反倒好些。”

“也許他已經走了,去出差了?”

“很有可能,很有可能。他清早起來的話,肯定會來跟我動火的。”

“我以為你是要勇敢面對他呢。”

“哦,可我現在已經腦袋清醒了。”

“或許他今天要休息一天呢?”

“要是我所有的‘或許’都得了應驗的話,這會兒我該在我戈爾韋[1]的小農場裏喂豬。”

有一群棕色羽毛的“或許”[2]在喧鬧飛騰,愚蠢的翅膀拍打著窗子。她能聽到它們唧喳、尖叫。可是在房子裏面撲棱的是只哀愁、潮濕的母雞。一個奇跡。瑪格麗特舅媽的紅發飄動著像是歡快的旗幟。大概破曉時分,菲利普舅舅就帶著喬納森出發了,他們去倫敦郊邊某郡的一個人工湖參加模型船熱愛者聚會。

“哦,天哪。”梅拉尼說,她很想親手碰一下喬納森來確定那真的只是一個夢。可正因為遠征的消息聽來非常不可靠,所以它一定是真的。這裏面不乏折磨人的成分,菲利普舅舅喜歡這樣。她的疑慮很快就被充滿廚房的歡宴氣氛沖散了。甚至培根都在煎鍋裏噼啪響著跳了起來,因為菲利普舅舅不在這兒。吐司烤著了,冒著歡快的小火花,就像是他幹的——這不是一場火災,只是個玩笑。

“昨天你一定是很晚才睡的。”瑪格麗特舅媽用粉筆寫。她沒穿她最好的禮服,她襪子上的洞像篩子,可是不知為何,她很美,而且她微笑得很放松,她的舉止又妥帖又甜蜜,不比往日,在菲利普舅舅的死盯下,她總是像嚴冬裏饑餓的麻雀那樣焦躁不安,跌跌撞撞。他們圍著餐桌坐好,把蛋黃抹在面包皮上。菲利普舅舅兇險的椅子空著,噩兆的外形,危險席[3]。

“真該死,”費因說,“我要坐他的椅子。”

瑪格麗特舅媽擡手捂住自己驚恐大張的嘴。

“別怕,麥琪,椅子不會吞了我的。”

他坐在桌子的頂頭活像一位糊塗道長[4],把橘子醬三明治喂給狗吃,後者吃得津津有味。大家很快習慣了費因坐在那裏這件事。

“費因是爸爸。”滿嘴油的維多利亞滿足地說。

“現在還不是,”費因說,“不過,我們會給第一孩子起名叫‘親近’。”

梅拉尼一口噎住了。在外面,可能就在樓梯口,站了一個劇團的斜眼紅頭發小孩,他們吵鬧,擠撞著,等著被許可鉆進她的肚子。弗朗辛敏捷地敲了一下她的後背,她復原了,吃完了早飯。不用對這頓早飯表示感激是個很大的遺憾,它太奢侈了。培根、雞蛋、蘑菇還有番茄,另有煎面包片和在培根油裏煎過的冷土豆。瑪格麗特舅媽一定把食品室裏能煎的東西都煎了,還有弗朗辛最愛吃的豆子罐頭。鐵銹紅色的番茄醬已經沾上了他的領帶,他今天系了條印滿了小鳥的節慶緞領帶,一定是什麽人送給他的。他們吃了一頓漫長的早餐,每個人,甚至包括瑪格麗特舅媽都吃了很多。費因坐在菲利普舅舅的椅子裏顯得比平常個頭高,也更顯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