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2/9頁)

整個倫敦,男人和女人,全都頭戴彩紙帽,收看著電視裏的女王致辭,剝著核桃,端著多利波特酒和一個又一個人碰杯。很難相信在這種時刻,在這所房子裏,菲利普舅舅和費因還有喬納森以嘗不出味道的速度吃完了碎肉派加白蘭地黃油,就馬上回工作間了。盤子一洗完,瑪格麗特舅媽就拿起了那件緞子連身裙,給交叉編織的緞帶做最後的修飾。維多利亞在玩一口深底鍋,用一把木頭匙子敲它。她的粉色毛衣袖口已經沾上了白蘭地黃油。她大聲喊叫,敲著歸營號。梅拉尼覺得頭疼。

“這所房子裏到處都是玩具,可菲利普舅舅甚至都不給維多利亞個什麽東西,讓她能靜悄悄地玩。”她怨恨地想。她努力不去看那件連身裙,因為它讓她想到那只明天要強奸她的天鵝,她從未見過它,也想象不出來。使用天鵝這種主意就讓她很害怕。這個下午要把她憋死。維多利亞敲她的鍋,叫囂著掠奪者之歌,瑪格麗特舅媽愛撫著她的小腦袋。她們待在一起那麽快樂。梅拉尼頭疼得更厲害了。她溜回了自己的臥室,可是弗朗辛在演奏一首慢板曲,那些樂句用柔軟、憂郁的小腳把她整個墊了起來,她感覺自己的心正在破碎。她不知道該拿自己怎麽辦。她撿起了枯黃的天竺葵葉子,在指間揉成了帶香味的粉塵。她盯著自己的手,四根手指加一根大拇指,五片指甲。

“這是我的手,我的。可是它是幹什麽用的?”她想,“手意味著什麽?”

她的手看上去很美好而且令人吃驚,是一樣不屬於她的物體,她也不知道該怎麽使用它。手指是人,是家庭成員。拇指是位父親,很短,敦實,可能是位北方鄉下佬,說話語調平穩,元音讀得很重,食指是母親,一位個高、苗條的女士,中產階級出身,她經常說“親愛的”,吃橙汁甜點都要動刀叉。他是不是高攀了,用他自我奮鬥得來的豐厚財產?他有那種在這個世界上自己闖路子出來的男人的狡詐又合乎正道的理性態度。還有三個傑出的孩子,兩個已經長大成人,一個大男孩和一個大女孩,另外這個剛剛十來歲。她攥拳又伸開,這家人就很有禮貌地為她表演了一場簡單的舞蹈。這太可怕了。

“我一定是快要瘋了!”在這所瘋人院,就像費因說他要瘋一樣,她也要瘋了。她用窗簾包著頭,這樣就不會聽到弗朗辛的演奏了,也看不到室內因為接近明天而正在加深的黑暗。她感覺這個圓形的世界正在旋轉,帶著一個無限渺小、暴怒、不情願的她一起轉向新的一天。她看到她自己,微小,站在學校的地球儀前面,地球儀在巨大、沉寂的空間裏旋轉,她又一次感到自己搖擺在心智清醒的邊緣。可是人在十五歲,馬上變成十六歲的時候都會精神崩潰嗎?她一定是第一個,只有她才這樣。有只天鵝懸在她的頭頂上,懸在那裏就像達摩克利斯之劍[1],不管她走到哪裏它都跟著她。她就像粒微塵,被害怕焦慮的旋風裹挾了起來,受著交叉氣流的夾擊。

“噢,我一定不能害怕那只天鵝,它不過是些啞劇字謎。”

可是真正讓她害怕的並不是天鵝,而是要把自己奉獻給天鵝。

第二天,當她的頭發弄好以後,她穿上了連身裙,維多利亞把她黏黏的手伸進薄綢裏,大聲宣布:“美麗佳人!美麗佳人!”

“你真的這麽認為嗎?”梅拉尼焦灼地問,仿佛維多利亞的意見是頂用的,或者某種意義上美麗也是一項保護措施。

“是。”維多利亞強調說,她穿著水果色毛衣,圓滾滾的像水果。

正在梅拉尼的頭發上別花的瑪格麗特舅媽在項圈允許的範圍內用最大力度點了點頭。她穿著直條條的灰禮服就像一根多利安式圓柱。可她的頭發沒有像通常她穿上這件最好的衣服時扡得那麽緊實,耳後有一縷頭發墜落下來,帶著一種和她不太相宜,隱約的淫蕩風情。她一定是在自己卡頭發的時候有些過於全神貫注了。她,還有他們幾個都是那麽幹凈,穿了周日盛裝,那麽整潔,講究穿著,讓梅拉尼覺得不對勁,就像唱詩班女孩穿了網眼布緊身衣參加聖餐禮。那麽,她現在是進入演藝界了。

“我是排演過這節目的。”她哆嗦著說。

“你會做得很好,”弗朗辛說,“別害羞,別猶豫,別像個小女孩,大幕就要拉開了。”

“哦,弗朗辛。”她一開口就哽住了,他鼓勵地拍拍她薄綢下面的臀部。

“他就是叫得兇,不咬人。”

以前她也聽過這句對菲利普舅舅的評價,可是她已經不相信這句話了。她蜷縮著,想到如果她把演出搞砸了,他會怎麽對待她,害怕想到那個小舞台上會有她的鮮血流淌。不過他看見她的時候,好像至少對她的外觀是非常滿意的。他不住地上下打量她,說:“好,站到幕布後面來。”他穿著小禮服和細條紋褲子,身軀龐大,像頭公牛。他的鼻子噴火,他正要從一頭牛變形為朱庇特[2],那傳訛的神話,要像奪走歐羅巴公主那樣奪走她,穿越這片海豚嬉戲的顏料海洋。她高度緊張,滿腦子都是這類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