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4/6頁)

她寫完信嘆了口氣。她還得去找個信封,買郵票(哪裏有郵局?),然後寄信,然後過一段時間蘭道太太就會拿出她的眼鏡看這封信,她一定會坐在一間全新的廚房裏,有冰箱,有帶自動烤箱的爐子,有高度合適、能平視操作的烤架,還有閃亮的塑膠料理台,還有電動攪拌器、電動咖啡研磨機,也許。梅拉尼非常肯定,蘭道太太的新家裏會有紅漆罐裝著的現磨咖啡。她握緊了蘭道太太的居家照片,因為她曾是家的組成部分,孩子們曾經短暫地泊進她膝上的黑色港灣。

電鈴響了,鸚鵡大聲尖叫。她陪著舅媽走出來,一個穿袖珍牛仔衣,鼻孔裏粘著鼻涕渣的小男孩要買萬聖節面具。店裏有一大批野蠻嚇人的面具庫存。她們把一個又一個盒子倒在櫃台上,就在小男孩面前——獅子、熊、魔鬼、巫師(慘綠的臉,稻草頭發)。這些面具沒有在工作間見到的那些精致。當梅拉尼和舅媽這樣講,這個年紀不小的女人潦草地寫道:“那是些華麗的模型,這些是標準的面具。還有,請不要再去工作間。”她拿了一個帶毛耳朵的灰熊面具給男孩看。

男孩興高采烈,試了一個又一個,一會是獅子的咆哮,一會兒變成喵喵的小貓。他應該,差不多七歲了,他的錢緊裹在手帕的一角。他幹巴巴的南倫敦腔在梅拉尼聽來粗俗醜陋,她又一次想到,她希望維多利亞千萬別學上這種口音。為了買一個菲利普舅舅的面具,他一定攢了很長時間的零花錢。每個十九先令零十一便士,在她覺得太貴了,但小男孩喜愛它們。

他戴著虎皮斑紋沖著櫃台後的梅拉尼張牙舞爪,她差點驚聲尖叫出來。非常逼真的老虎,磷光漆閃耀著熊熊烈火,野蠻、殘忍。她不認為那是給小孩子的可愛玩具。終於,小男孩數出一把六便士和一便士硬幣放到櫃台上,拿走他最終選定的象面具,一只帶著極其鋒利的倒模塑膠獠牙,泡沫塑料的長鼻子能用拉繩拽高和放低的象面具。這是大象臉的老一套,梅拉尼想。她建議用紙盒包裝一下面具,但他嘣地一下把帶子套上後腦勺,跑到大街上去了,大象就在他的運動衫衣領上活蹦亂跳,他的新鼻子上下跳動。瑪格麗特舅媽微笑著把錢放進當現金櫃使用的抽屜裏。那是個充滿愛意,溫馨、自然的微笑。

“伺候小孩子買東西很有意思。”她說。

“想來也會很累人,可是。”梅拉尼說。

“這些孩子們已經習慣和我打交道了。”瑪格麗特舅媽寫道。梅拉尼很奇怪她會這樣說。謝天謝地,她終於把那些可憎的面具收拾起來了。

時間過得很慢。到十一點半,去營業室後面煮茶。梅拉尼還想要不要端茶去地下室,不過看來他們那裏有自己的小煤氣爐,一直自己煮茶喝。不過她端茶給樓上的喬納森了,瑪格麗特舅媽教她把茶碟蓋在上面來保住熱氣。

喬納森的閣樓非常冷。寒冷抓咬著他,膝蓋上的疤凍成了亮紫色,鼻頭紅得像生肉。他甚至沒有擡頭看走進來的梅拉尼。地上的亂丟的線圈和黑線團像蜘蛛網,他的船神氣地騎在一條土耳其地毯上,喬納森跪坐著編一團纜索,像是在弄超難的翻花繩。他整齊地穿著灰色法蘭絨校服,仿佛這仍是尋常的一日。短褲、帶胸章的上衣和灰色起皺的長襪子——就是穿這些上的火車。這帶著往日的氣息。他總是早晨起床看也不看就穿上昨晚脫下來的衣服,除非他睡著以後,你在他床邊的椅子上放上替換的一套。

“喝點熱飲。”梅拉尼說。

他沒聽見。

“喬納森!我給你端了杯茶!”她把杯子放在他旁邊的地上,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慢騰騰地摘下手指上套的黑繩,從鏡片後面瞟了她一眼,好像在尋思她是誰。他的鏡片昏暗汙濁。他把眼鏡摘下來,哈口氣,用手帕擦亮,手帕現在已經非常臟了。他兩眼嬌弱,帶著粉紅色眼圈。他讓她想到小野鼠之類的動物,像豚鼠或者鼴鼠。他戴上眼鏡,又仔細地打量她。

“哦,是你。”他說。他困惑地看著茶杯。

“喝吧,”她說,“等會兒就涼了。”

帶著受到恐嚇的溫順,他三口就喝幹凈了茶,把空杯子遞還給她。他注視著自己的船,禮貌地等著她走開。她覺得自己侵犯了別人的空間;但他,畢竟,是她的弟弟,她有權闖進他的生活。

“喬納森,”她說,“你好嗎?”

他考慮該怎麽回答,或者說看上去他像是在考慮。

“你的意思是……”他最後問道。

“你是不是開心或者說你有沒有找到讓自己快樂的途徑?”

他安靜地一動不動,手擱在膝蓋上,沒有任何要回答她的意思,好像對他來說她的問題乏味而且不適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