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6頁)

他們吃早餐、午餐和喝茶,日常使用的都是這些柳枝花紋的餐具,另外還有幾個樸素的、白色退伍紀念馬克杯,費因和弗朗辛有時會在深夜裏用它們喝熱可可和牛奶。但在星期天,他們會用全套的餐具,精美的綠寬邊白瓷,包括帶抓耳的蔬菜碟和深底帶蓋的湯盤。瑪格麗特舅媽為此自豪。這套餐具曾經屬於她生活在愛爾蘭的母親。它們平常居住在飯廳的碗櫃裏,只在上菜前才搬來廚房暖熱,餐後端來廚房洗刷。以後不久,梅拉尼會開始用這些綠寬邊瓷器的出場來刻算星期,“又是一個星期天了”。每個星期天,她都會看一眼柳枝花紋碟子上的小橋,夢想自己穿越這架橋梁逃跑,逃出菲利普舅舅的家去到滿樹花朵的地方。不過,這是她到這裏的第一天,現在她還沒猜到這些。

“為我們將領受到的。”菲利普舅舅說。他把餐巾丟進盤子,椅子向後撤,“費因,去把自己弄體面點,然後趕緊下來。”

門在他身後砰地關上了。

房間仿佛變得明亮了。費因又笑嘻嘻。弗朗辛點上煙,用雙腿向後蹺著椅子。瑪格麗特舅媽把水壺坐在爐上燒水洗碗,廚房裏也沒有熱水管。孩子們自衛地靠攏在一塊,兩個小的,包括喬納森,一邊一個緊抓著梅拉尼的手,能聽見維多利亞在不住地抽噎。瑪格麗特舅媽的臉上有了苦惱疼惜的表情。

“愛汪汪的狗不咬人,他就是樣子兇。”她在黑板上寫。

好像是遵照了什麽隱蔽的舞台指揮,狗吠叫起來。

“他甚至都沒問我們叫什麽。”喬納森帶著茫然的驚愕。

“他知道你們的名字。”費因溫柔地指出原因。

“你是不是最好去收拾一下?”梅拉尼問他。

“首先我要去洗漱一下,我是不是要洗漱?然後,還得刮刮臉?”

“他,怕!”維多利亞喘著氣說,這是她對菲利普舅舅倉促的結論。在恐懼的重壓下,她不會發剛學會的送氣音了。瑪格麗特舅媽把她抱起來,疼愛地摟在懷裏。

“她還不太習慣大叫大嚷。”梅拉尼解釋說。

“那,她可得學著習慣了。”費因搔著腋窩說。

等鍋壺洗完,梅拉尼要和舅媽一起去店面,記住玩具的價錢,知道它們都在哪兒擺著。維多利亞可以和她們一起去,在旁邊自己玩。

這就是居家生活的前景。喬納森,自己有安排,他請求並得到了允許,離開去做他的船了。

“喬納森的手很巧。”梅拉尼說。

“那你舅舅會高興的,”費因說,他在屋裏閑逛,等著刮臉用的熱水,“他可以和我們一起削一兩個木偶。”

“學校……”她膽怯地提道,擦著一把叉子。

“啊,”費因說,“這學期已經太晚了,現在上的話。”

弗朗辛還坐在餐桌旁抽煙,呼呼笑著,聽起來在研磨咖啡,瑪格麗特舅媽的眉頭擰得像大頭釘,嘴上豎起了一根警告他的手指。

“那個人聽不到的,麥琪,”費因說,手臂從後面環抱住他姐姐的腰,“你不用害怕。”

她向後倒進他懷中,他親吻她的脖子,脖子上沒精打采地拖拉著一些從發髻裏掉落下來的紅發。梅拉尼覺得被冒犯了。為了從他們的親密氛圍裏獨立出來,她耐心地把叉子擺進已經放了一些叉子的抽屜。然後她又擦幹了刀子,放好,然後是勺子。她是個上緊了發條的擺家什娃娃,按照設定的動作運轉。菲利普舅舅調試過她了,已經。她完全失去了自我意志。

室外是看不出天氣的倫敦早晨,一種不適的單調,沒有陽光,也沒有下雨,清冷的早晨。她想,這就是屬於她的天氣。再也不會有什麽極端情況了。再也無懼烈日的酷炙。[4]她已經身在地獄的邊境,並且要在此地過完余下的生命,要是這能稱為生命的話——只是拖延過一段乏味的時間,不會有沉醉的喜樂,也不會有可怖的憂傷,因為她血管裏的血太稀薄,承受不住那些。可她還只有十五歲。這太駭人聽聞了。

就在她一邊擺餐具一邊為自己倍感難過的時候,她發現如果把一些事情戲劇化,接受起來會容易得多。或者改寫成通俗鬧劇。那就簡單了,比方說,要面對菲利普舅舅這個事實,不妨將他設想成她會在某個影片裏看到的人物,他甚至可能是由奧遜·威爾斯[5]飾演的。她是坐在一家電影院裏看電影。稍後就會有穿白裙子的女孩進來,賣冰淇淋、鹽漬核果和爆米花。可是歷時短暫的自我安慰不可能治療永久之疾。她也試著不把費因、弗朗辛和這個啞女人之間那自然流露的好感放在心上。

昨夜,這三個人攪在了一起,就像他們是世界上最自然的東西,構成了一只三顆頭的新物種,用弗朗辛的雙手,瑪格麗特舅媽的嘴唇和手指,還有費因的腳,愜意地喃喃自語。並且,梅拉尼曾經透過鑰匙孔窺視他們,但她永遠不可能比鑰匙孔更接近住在門後的他們。看電影的人就像一個窺淫癖患者,想象自己是跟別人一起生活。他們是一個實體,基瓦爾一家,溫暖得像羊毛。對他們,她有著苦澀的嫉妒。“就像是在自己家。”她怎麽做得到呢?她的小分隊已經被拆散了。突然,她非常渴望闖進他們的家庭影片,超過渴望世上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