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是誰種下了這稠密的紅薔薇樹籬,這陰暗、茂盛的簇簇綠葉,哦,多麽殘暴的薔薇刺?

梅拉尼睜開眼,看見薔薇叢裏的刺,她就像是從足有一百年的沉睡中醒過來,睡美人,在堅固的育苗園裏被囚禁了一個世紀。可這只是她新房間的壁紙,印著薔薇花,盡管她以前從沒注意到那些刺。

熟悉的愛德華小布熊躺在她的枕頭上,隔著六英尺,在白色的柵條後面,維多利亞趴著睡在兒童床上。黎明,透著窗簾滲進不確定的光線。梅拉尼的鼻子尖冷得凍僵了。

她把臉埋進愛德華小布熊的肚子取暖,軟毛有股辣味。她想起了昨天,“在老家最後一餐”,像前拉斐爾派油畫,三個孤兒和悲痛的女仆憂傷地坐在老餐桌旁邊,握著他們以後再也用不上的刀叉。這些刀叉的命運會怎樣,誰願意買它們?像是一些在船沉後又浮起來的不銹鋼零碎,繞著陌生人居住的荒涼沙灘嗖嗖漂轉。很可能它們會被扔掉。他們的餐桌蓋著棋子塊花紋桌布,桌腳下鋪著噠噠響的瓷磚(瓷磚是媽媽從西班牙買來的)。鑲嵌了馬具銅徽的磚砌大壁爐,爐上擺著銅鍋,爐中間是集中供熱用的蒸發器。盡管爐腔裏沒有點火,但沒關系,它依然是一個那麽可愛的老式廚房。梅拉尼的母親曾經在這間廚房裏拍照——系著鑲褶邊的圍裙攪蛋糕糊。照片配發在一個系列特輯上,關於名流的妻子們,她們是誰,她們怎樣應對生活。一間可愛的廚房。他們的最後一餐可能有些像聖餐儀式。可是維多利亞用香腸裏的肥肉把自己塗得像油乎乎的愛斯基摩人,她太小,不懂感傷。好吧,告別所有這些。

他們到了倫敦,吃了兔肉餡餅,然後有不適當的音樂和舞蹈做一天的結束。費因穿著臟汙的背心跳舞,弗朗辛拉小提琴的樣子讓人覺得魔鬼本人也做過小提琴家,啞舅媽披著火焰頭發鬥篷獨自吹長笛。

這些都是她夢見的嗎?可為什麽說是夢呢?如果這些不是夢,她是怎麽回到床上的?是費因抱她回來的嗎?她在腦子裏描繪了一下——她穿著難看的法蘭絨睡衣,緊偎在費因瘦窄的少年胸膛上,像個戴假發的軟枕頭。費因看起來像個撒提爾[1],很可能他穿在磨損舊褲子裏的腿是帶毛的,是兩條毛皮粗糙長了分瓣偶蹄的羊腿。只是他太臟了,撒提爾們經常在山林小溪裏洗澡。

“費因看上去很不可靠。”她想。他的眼神那麽詭詐,狡猾的斜眼,他看人的時候,你都很難確定他的視線落在哪兒。還有,他是用嘴呼吸的,又吵人又難看。他讓她想起那些走街串巷賣紙花或是賣衣服夾的流浪小販,他們掏雞窩,勾引姑娘,偷繩子上晾曬的衣服。他闖進了她的生活,可是她不喜歡他。盡管,他是個年輕人,雖然她一直都很害怕全是老年人的房子。

天色是剛剛泛明卻還很微弱的晨光。她最好還是應該接著睡,但她睡不著,就起來了。寒氣穿透了她的睡衣。她習慣有集中供熱的房子了。如果她有錢,她必須得買件新的厚睡衣,因為馬上就是冬天了。

但——想到這裏她心煩意亂——這裏的人能給她備用的錢嗎?一點零用錢,讓她自己買點需要的小東西,像洗發水了,襪子,或者一點面霜之類的東西。她根本無法開口。她在睡衣外面套了件雨衣。父母親離開的時候,她以前那件燈芯絨棉晨衣就已經縮水縮得不能穿了。他們忙著出發,沒有空去給她買件新的。“我們會從美國給你帶回來一件超級棒的。”母親許諾她。

她得自己摸索著去浴室,她有點得意,因為她很快就記起來了——浴室在通道的頂頭。她已經知道了浴室的位置,這讓她覺得自己不太像別人家的生客。昨晚她太累了,沒有去浴室洗澡。現在,她覺得全身都沾著火車上的汙穢,很想能洗個澡。在熱水裏泡一泡對身體有好處。

但洗手盆裏流的是冷水。她把手放在龍頭下面接了很長時間,水沒有變熱。這難以置信,但這是必須接受的事實,浴室裏沒有熱水,既沒有熱水洗澡,也沒有熱水洗臉。她以前從未想過世界上會有不帶熱水管的房子,而且住這種房子的有一家是她的親戚。也沒有能用的洗面皂。一塊已經用得沒形狀的普通黃色家用皂,在帶希臘花邊的藍白色瓷皂盒裏像蟾蜍一樣蹲坐著,皂面粗糙,還帶著使用馬虎留下的臟指紋,用這塊肥皂洗臉,臉會刺痛,有可能還會被腐蝕——她能感覺到,皮膚正在腐蝕。冷水和洗衣皂,情況就是這樣了。這個很深的老式洗手盆有條裂紋,裂紋裏纏著一根很長的紅頭發,盆裏的水滿了,紅頭發就漂了上來。毛巾掛在卷筒上,她拉著毛巾擦幹手,毛巾和卷筒都傾斜了,毛巾抽線了,也不太幹凈,感覺又粗糙又黏糊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