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正餐都是在飯廳吃(除了偶爾喝茶吃點心),可不管他們多麽頻繁地進出飯廳,飯廳還是充滿了發黴和生冷的氣味。但早餐總是例外地在廚房吃,雖然梅拉尼一直不知道為什麽。

喬納森和維多利亞也在廚房裏了,冷水洗的臉蛋紅潤發光,面前擺著還沒動的粥碗。一定是瑪格麗特舅媽叫醒了他們,給他們洗了臉。舅媽緊張地揮動著細胳膊,讓梅拉尼坐在維多利亞旁邊。一條很臟的印花棉布圍裙繞過她的後背,用細帶子系著,歪斜地蓋住了她的黑裙和黑毛衣,她看起來很狼狽。她的頭發像是做著夢別好的,非常淩亂。

維多利亞漂亮的毛巾圍嘴上繡著綠青蛙,她好像被這場開飯鑼加吼叫的餐前儀式唬住了,罕有什麽能唬住她的,終於碰上了。梅拉尼不敢用微笑或者唱歌哄維多利亞吃早飯,因為菲利普舅舅可能會打小孩,那太可怕了。基瓦爾兄弟坐在梅拉尼和維多利亞對面,像一張用整潔對比邋遢的教育照片,弗朗辛是非常繁瑣的整齊,套裝、綠色的新領帶,領帶夾也與眾不同,是柄小匕首。桌首是把巨大的扶手椅,菲利普舅舅笨重地坐在椅子裏,傲慢冷漠地看著盛切面包的大淺盤和表面很黏的橘形果醬罐。瑪格麗特舅媽蜷縮在桌腳的位置,一只眼瞅著要燒開的水壺。又聽到了一句餐前禱告,沒有弗朗辛的新奇但很簡短。

“為我們將得到的。”菲利普舅舅說,這就算說完了。他拿起了勺子,這是個信號。他們行動一致,向麥片粥進攻。

牛奶可以從棕色陶壺裏倒出來,有方糖,也有綠金色鐵罐原包裝的糖漿。費因獨占了糖漿,拿它在自己碗裏做朦朧的教會刺繡,還不吃。餐桌上可說是一片寂靜,除了進食的極低和聲和弗朗辛喝粥的嘩啦嘩啦聲。費因還在做精細的交織花邊圖樣,其他人的碗都已經空了。時間在流逝。菲利普舅舅粗雜眉毛下的雙眼盯著費因,美杜莎[1]的凝視。

“費因。”他最後開口了,非常嚴肅。

“是,先生?”費因活潑地說,咧嘴笑著。為什麽他總是咧嘴笑,在展示他那口臟牙嗎?

“不許拿吃的東西弄著玩,該死!”

“我只是,”費因說,“在做設計。”

“不許拿吃的東西弄著玩,或是幹什麽別的。”

瑪格麗特舅媽哆嗦著閉上了眼。費因嘆了口氣,然後以驚人的迅速打掃幹凈了粥碗。他可能根本就沒吃,就像把粥舀到口袋裏去了。趁著麥片粥事件的混亂,舅舅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費因身上,梅拉尼最後大膽地看了看他。

她仍然對他的龐大感到震驚,在母親的婚禮上,他曾是那麽高瘦的一個人。他的歲數?比瑪格麗特舅媽要老,這是肯定的,老很多,但老多少歲呢?他的發色蒼老但還不是白發,而是像晦暗的銀器,有些發黃,發絲還很柔順光滑,在左側分縫再偏梳過去蓋過前額,一大把由虛榮心精心料理過的頭發。蓬亂的海象胡,顏色要來得深些,棕色裏夾雜著盛年的幾縷鐵灰,浸濕在了他自己那把特制的一品脫容量的馬克杯裏了,杯面上的玫瑰花蕾裏印著大字:“父親”。他的胡須讓他有些像艾伯特·史懷哲[2],可他絕沒有後者的仁慈。馬克杯的大小對頭,但樣式很不合適,太漂亮了,對他那只碩大粗糙、疤痕密布,長年幹著粉刷和木匠活已經看不見本色的手來說。梅拉尼心想她可不願意那只手碰到她。他的眉毛像靡菲斯特面具那樣懸垂著,眼球混濁,像陰雨天。

他穿著一件超白的硬翻領襯衣,漿得像玻璃那樣平直閃亮,還是那條鞋帶樣的細繩領帶,可能從他姐姐結婚那天就沒摘下來過。他的坐姿很自在,有族長的威嚴,松開的黑背心(亮料子的後背帶著一道很長的脫線)上掛著一條惹眼的金表鏈,款式是維多利亞時代礦主們的最愛。假使礦坑有了麻煩,他也是不會在乎的。脖子上圍著一條寬大的白色亞麻餐巾。他的威權使人窒息。瑪格麗特舅媽脆弱得像朵壓扁了的花,他的氣勢把她嚇壞了,嚇得連擡眼看他都不敢。她碗裏的粥最少,是熊寶寶的飯量[3],可她吃的時間最長,小心地沿著勺子邊吸溜。菲利普舅舅把勺子哐啷丟進他的空碗裏了,舅媽還沒能吃完她那點。

“費因把盤子換一下!快點!”

瑪格麗特舅媽,放下自己的粥飯,慌張地跳到火爐邊,從溫熱的烤箱裏取出一盤盤培根和煎面包,而費因伸著懶腰,誇張地打了個做作的哈欠,咽喉大敞,像深紅色的隧道。菲利普舅舅怒視著他。

“你是想惹我發火,年輕人?”

費因摞好了盤子。他端著這座盤子斜塔從菲利普舅舅的身後走過,老家夥看不到,他嘲弄地表演了幾個小而靈活的舞蹈動作。沒人開口說話也沒人挪動位置。早餐由培根開始,以果醬結束,自始至終籠罩著壓抑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