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可能根本不是在倫敦。”梅拉尼說,廚房裏除了她和維多利亞沒有別人,“可能我們是在像別的什麽地方。”

“像別的什麽地方?”維多利亞並不好奇地追問。她正用勺子刮著覆盆子果醬罐的罐子底。她坐在地上,頭發給一坨坨的果醬粘在了一起。嘴上的那一片果醬看上去像是嚴重的紅疹,身上的衣服汙臟,黏巴巴的。她很滿足,她又胖了不少。她手裏總抓著滿把的糖果,要不就是吃當零食的面包和煉乳,還有刮著瑪格麗特舅媽攪蛋糕糊的碗,吃糊糊。瑪格麗特舅媽慣著她,心疼她。

“像別的什麽地方?”醬紅色的維多利亞問。

“任何地方。”但這樣和維多利亞講是講不明白的,她記不住任何地方,她只活在當下。

人家告訴梅拉尼他們是要去一個大城市生活,可她發現自己實際上是住在村子裏,一個灰色的村子。南郊區小山頂上的弗洛爾一家處於完全的孤絕之中。梅拉尼從房門出去,胳膊上挎著籃子,口袋裏塞著單子,像位法國家庭主婦,就為了買東西。但從來不給她錢,因為弗洛爾家在所有打交道的商店賒賬,然後由菲利普舅舅每季用支票付清。有時狗陪梅拉尼一起去,有時它就賴在家裏,有時它忙它自己的。

狗不拴繩也不掛鏈條,安靜地伴在她身邊小跑。有時維多利亞和她一起去,有時維多利亞待在家裏,但維多利亞永遠都忙不起來。現在有了梅拉尼買東西,瑪格麗特舅媽根本就不出門了。

商店裏的人要她代他們向她的舅媽問好,還關切地問她舅媽過得怎麽樣,就像原先梅拉尼到村裏買東西,那裏的人們總是問候梅拉尼的母親和蘭道太太一樣。這些熱情的舌頭對還縫在梅拉尼衣袖上的黑袖箍都保持著不約而同的沉默,因為他們(也和原先的村裏人一樣)是知道這些孩子是怎麽變成了孤兒,又是怎麽流落到這兒的。瑪格麗特舅媽一定翻過一張又一張便箋紙,潦草地寫過他們的故事。

商店裏的人對她很友好。食品店老板是個面色嚴厲的退役軍人,他的右手缺了拇指(梅拉尼很好奇他是不是在培根切片機上把拇指割掉的?但她從沒敢問他,也很害怕他會主動告訴她相關情況)——食品店老板用少有的微笑接待她,有時他還送巧克力給維多利亞,然後,維多利亞就帶著一副棕色大胡子和棕鬢角回到玩具店。她是個臟孩子。肉店老板是個溫和、熱心腸的人,雖然他的硬草帽上帶著殘忍的血跡。他給她的手提籃裝免費的喂狗用的肉骨頭,還邀請她參觀他神秘的儲藏室,那裏結滿了霜凍,一扇扇的肉掛在冷凍的黑暗裏。她謝絕了,盡管她感激這個友好的表示。

那個蔬果店的女老板有時塞給她一捆紫羅蘭,有時她的手裏會突然多了一朵菊花花球,這些是梅拉尼最開心不過的。她皮膚黑,有些像吉蔔賽女人,說起話來甜言蜜語,笑呵呵地,喃喃地發著牢騷;兩只手總是被土豆上的泥巴弄得汙黑。每次見到維多利亞,她都要給她一根香蕉,還叫梅拉尼別客氣,自己抓籃子裏的核果吃。她不說“再見”,而是用“上帝保佑你”來告別,梅拉尼磕著一枚杏仁走出蔬果店,總是感覺又重新燃起信心。“要是菲利普舅舅是開蔬果店的就好了,”維多利亞這樣說過一次,“或者,”她補充說,“賣糖的人也行。”

可是那裏是倫敦,還有大城市喧囂忙碌的各自忙著各自的互不相擾的生活?她能從頂窗看見那裏的燈火,卻永遠無法靠近。

弗洛爾家的生活是私密的。晚上沒有人來拜訪,白天也沒有人順路走進來聊天,除了來做生意的——賣給菲利普舅舅木料或是向弗朗辛和他的小提琴安排預約。沒有朋友,沒有來訪者,生活在咒語保護下的寂靜裏。家裏也沒有電視,沒有錄音機,甚至連台收音機也沒有。菲利普舅舅喜歡沉寂。但弗朗辛偷帶了一台半導體收音機進家,有時他偷偷摸摸地聽愛爾蘭電台的音樂節目。

梅拉尼購物回來就給舅媽做幫手,在他們自己的店裏接待顧客或者寫價簽,還要擦亮木制的櫃台和現金櫃,永遠擦不完地擦,不比擦幹凈整座福思大橋更省事,一沾上小顧客們的臟手印就要從頭再擦一遍。她生活道路的改變是如此巨大,以至於她都不敢承認。有時,她手裏拿著抹布,停下來,在鸚鵡的注視下大聲嚷:“但我永遠不會這樣,不是真的我!”但確實是這樣。

晚上,茶具都收拾起來了,碗碟也洗幹凈了,舅媽安頓好了兒童床裏的維多利亞,梅拉尼坐在廚房裏,看她自己的舊書。把書帶來是對的,除了他的記賬本,菲利普舅舅家可說是一本書也沒有——除非兩兄弟的臥室裏還私藏了一些讀物。他們可能藏有一些書,但就算他們有書,她也從沒見他們倆在讀什麽東西,盡管有時弗朗辛會買一份《愛爾蘭獨立報》。那是他上廁所的時候看的,來的第一天她在廁所裏看見過這份報紙。弗朗辛總是把報紙放在水管子後面,一旦被菲利普舅舅發現,他就把報紙扔到地上,跺腳踩。不久報紙就又在水管後面出現了,還帶著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