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3/9頁)

所有富足的生活,變得陌生又遙遠了,就像從未發生過,或是在別人身上發生的。取而代之的是現實——這座清冷,高房頂,起居不便的房屋,狹長恐怖的棕色過道裏穿堂風的呼嘯聲像是火車機頭。她告訴自己,這才是苛刻,不友好的真相,是所謂的生活——就像發苦的黑面包;以往奢侈生活的溫馨是不可靠的,是幻想出來的。

“夏娃被逐出伊甸園的時候肯定也是這種感受,”她想,“而且,這是夏娃的錯。”

她給蘭道太太的信收到了回復。蘭道太太的回信是用黑筆寫的,字體圓潤、莊嚴,用一種古董勞斯萊斯車的尊貴在信紙上穿行。聽到他們都好,而且已經安頓了下來,蘭道太太對此非常欣慰。家人應該和家人團聚,這是唯一合適的安排。她已經適應了她的新雇主,但她思念所有的孩子。

“現在,我只是想如果我也是親屬就好了,那樣的話我就能幫忙照顧你們,也會有權利去看望你們。可是,我不是,除了回憶,我再也沒什麽親人了。現在,每個星期天我都祈禱,除了祈求上帝賜福給你們,我什麽都做不了了,希望你們每一個都非常好。要特別親吻一下我的維多利亞,我的小女孩,給你們三個我所有的愛。”

她所有的愛。塞滿了若幹個手提箱,若幹組櫃子,若幹的瓶瓶罐罐,若幹衣櫃的愛,她畢生儲藏的愛最後慷慨地奉獻出來了。但除了在很遠的地方愛著他們,她什麽也做不了。聖誕節她會寄給他們一張畫滿了代表親吻的十字的卡片,不過維多利亞已經忘記了她,而她也已經忘了他們精確真實的本人。他們的輪廓會在她的腦海裏消融,他們的面容會變得模糊,直到變得同蘭道先生本人一樣又精細又模糊;而且,因為他們父母的逝去,還會浪漫地沾染上一絲憂郁,他們會變成別人夢想出來的孩子,善良、美麗。會是誰的夢想呢?現在你了解了他們的狀況,你不會將他們想象成那樣了。那會是蘭道太太的夢想麽?他們是她夢境的一部分麽?梅拉尼還是把信疊好,放在她的襯褲口袋裏或是包進手帕放進衣櫥的抽屜裏,就像是個護身符,提醒她過去是真實的。

星期三只營業半天。就在她要把門上的標牌翻到“休息”的時候,一個女人走進來看玩具。她是一個華貴的女人,穿小山羊皮,從河北岸開汽車過來的。她代表著那種顧客,那種總是被玩具店吸引,但特別不受菲利普舅舅歡迎的顧客。

“那種人,”他曾經帶著冷漠的暴怒說,“手拿周日彩印增刊。”

“有一次,我們這裏來了個攝像師,是彩印增刊的。”是費因告訴梅拉尼的。那天早晨,梅拉尼正為見到一批新花色的跳爆竹(每個紅軍裝士兵都炫耀地掛了一排用油漆精心描畫的勛章)驚呼,對小孩子來說,這玩具太完美誘人了。

“那個家夥想做一期專題照片,關於成年人的玩具。他說我們,你舅舅和我,是獨一無二的,融合了民間藝術和流行藝術。他說,只要我們聽他的,半個倫敦的人都會來砸我們的門,來買玩具。”費因拽了跳爆竹的繩子,士兵們的胳膊像雙節棍那樣揮舞起來,“後來,你舅舅摔了他的照相機,值兩百鎊的設備從後樓梯上滾了下去。我把所有愛爾蘭人會的好話都說盡了,才保住我們倆沒上法庭受審。”

“可,為什麽?”

“菲利普·弗洛爾有自己的定見。他不想那些他鄙視的人出於什麽流行的討論話題來買他的東西。”

“我想買點色彩鮮艷的小東西。”那個女人微笑著對梅拉尼說,她的嘴唇塗了極淺的橘紅色,“一些能讓我的朋友們說‘這是你從哪裏找到的?’那樣的小東西。”

可是不能不招呼她。梅拉尼為她擺了很多玩具在櫃台上,她的小山羊皮手套劃過這些木頭或是白鐵玩具上塗覆的油彩,不時嚷一聲“天哪!多麽不尋常!”最後,她只買了一件女巫面具,梅拉尼認為這個女人是——“小氣的賤女人”,不管是否發自內心,她已經培養了一些店主的態度。盡管她聽見了鑼響,知道自己午飯要遲到了,她還是很客氣地包紮好了面具。

那個女人腳步輕盈地踩著高跟漆皮靴,走進她那輛停在公共廁所邊的輕巧得像編織品的迷你汽車。她是那種習慣在家過周末的女人,有時,會拎著一口裝滿了黑色小禮服裙的皮箱出席雞尾酒會和宴會。(為什麽同樣是為吃飯的宴會,他們的午餐和弗洛爾家供應的午餐會有那麽大的差別呢?)梅拉尼本來可以很順利地長大成為她那種女人的。

費因也遲到了,他從工作間走上來,幫梅拉尼整理好弄亂的貨品。盡管她已經和費因玩過“戰艦”,和他在一起她還是不自在;他的斜眼瞄來瞄去地瞅著她,嘻嘻笑著,仿佛他知道所有關於她的秘密,但不會告訴她。還有她仍然無法容忍他的肮臟,他那種異於常人,極為放縱,甚至有些激情意味的肮臟方式。他摘了那件給油漆漿直的圍裙,但他的頭發裏有藍色塗料,他的雙手也是藍色的,就像那群坐著篩子出海的讓莫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