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3/6頁)

可是她真的想屬於他們嗎?有那麽一會,她渴求得心痛——然後,也是突然地,她又厭惡他們了。他們很臟,是普通人。她討厭用“普通人”這個詞,母親教諭過她,只有自己普通的人才會把別人稱為“普通人”。可這個詞對他們適用。

“我沒在這個家裏看見一本書,一本也沒有。”飯廳裏的調味醬瓶子成群結隊,像卡車司機光臨的路邊店。弗朗辛像探礦那樣紮進粥碗,而且這會兒正在用點過火的火柴棍沉思著剔牙。還有費因穿的可卑的汗衫,可卑的睡衣褲。臥室裏貼的那張感傷的老式印刷品是她在這座房子裏看到的僅有的畫,還有壁爐架上掛的費因畫的狗,那就像是個小孩子畫的,掛起來炫耀一下。還有喝茶,喝茶,吃什麽都要喝茶,在家裏,她本已習慣欣賞那些復雜的咖啡了。再加上瑪格麗特舅媽襪子上的洞。還有,沒有廁紙。這裏的一切都讓人作嘔。他們活得像豬。

可盡管這樣,他們還是有紅頭發,有真實的存在,而她,梅拉尼,將永遠是暗灰,一個影子。這是那個婚禮服之夜造成的過失,她和影子結了婚,真實的世界完結了。所有這些都是在世界盡頭的那片空虛裏發生的。她要擦幹杯子,醬瓶和擺在濕布上的盤子,除此之外,她什麽也做不了。

然而,他們是在菲利普舅舅這個啟示錄怪獸[6]的彈壓下活著,他們是怎麽設法保住他們的紅發和他們持續的真實存在的(或者,就瑪格麗特舅媽的情況,斷斷續續地真實存在著)?她怎麽做到的?梅拉尼曾把她的舅舅設想成一頭怪物,它的嘶吼會震落天花板,把大家全埋在裏面?

哦,可憐的瑪格麗特舅媽,她這麽柔弱,卻要(也許)和他睡在同一張床上,因為他們結婚了。他制作玩具取笑地模仿她那些無辜的娛樂,他雄獅嗓門一高,她和她的弟弟們都要打哆嗦。而且她很想要孩子,梅拉尼能看出來;可是她想要個菲利普舅舅的孩子嗎?瑪格麗特舅媽是那麽渴望孩子,她希望維多利亞完全屬於她。好吧,維多利亞是她的了。梅拉尼在這一點上完全放棄了對維多利亞的權利,並且感到輕松。她擺脫了一個負擔。

“要是我出走,”她一邊把盤子靠在抽屜邊上,一邊想,“我能找份工作自立,住起居兼臥室的單間公寓,像雜志上報道的那些女孩。”

用她自己的小煤氣爐煮雀巢咖啡,買單份四盎司奶酪;一面墻刷成鮮紅色,一面刷成淺藍色,其他兩面墻是純白,她在家的時候就想這樣弄,但是母親不讓。她想到了母親,清晰又遙遠,很小,就像看望遠鏡拿反了,她穿著那套最好的黑色套裝,戴著一頂小旅行帽,躺在飛機的殘骸裏,在黃色的沙地上,四周是其他乘客燒焦的殘肢和碎片。可事實至少不會是這樣的。梅拉尼把杯子掛在抽屜裏的掛鉤上;她的手臂擡起,落下,擡起,落下。她有點好奇地看著它們,仿佛它們有自己的生命。

早晨快要結束的當口,她坐在商店的營業室後面,用一張從舅媽的便箋簿上撕下來的紙給蘭道太太寫一封早先答應要寫的信。她嚼著鉛筆頭,咽下了不少木屑;她能跟蘭道太太說什麽,她現在(假設她曾經是親近的)是個陌生人了,生活在遙遠的地方,正把他們歸入她的過去,一種記憶會和她其他的記憶一起塞進她鼓鼓的手提包裏,慢慢忘掉?

“親愛的蘭道太太:

我們旅途愉快但很勞累,我們希望您的旅途也是愉快的。”

她想了一會兒,然後劃掉了第二個“旅途”,改成了“行程”,以避免重復用詞。這是一種文體,他們在學校是這樣教她的。不知道為什麽,她預感自己再也不能回學校上學了。

“維多利亞和我共用一個房間。瑪格麗特舅媽好像已經非常喜愛維多利亞了。”

維多利亞莫名其妙地平靜了,坐在瑪格麗特舅媽的腳上瞪著變幻的火苗,嘟囔著一首沒有歌詞的哀曲。他們為什麽不給她件玩具玩呢?這裏到處都是玩具。

“瑪格麗特舅媽是個啞巴。”梅拉尼寫道。稍後,她劃掉了“啞巴”加進來一個“和藹的”,因為她想到蘭道太太可能早就從律師那裏了解到這一點了,她肯定也為此苦惱過,但她沒能找到合適的詞把這點告訴這些孩子。

“菲利普舅舅有點老古董,但我確信我們會……安頓下來”——她強調說——“很快。”

“我希望您已經安頓好了,也祝願貓咪好。”

這是撒謊。她不希望那只貓過得好。她希望貓死掉。她確信那只貓本性邪惡,但就算它是個少年犯,蘭道太太也寵愛它,她必須問候那只貓。

“獻上至愛,

梅拉尼,喬納森和維多利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