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7頁)

四支磨損的牙刷,粉紅,綠色,黃色和藍色,插在一個落滿了結塊牙膏的塑料架上。汙濁模糊的玻璃板上,有一副全口假牙在混濁的平底玻璃杯裏展示不附帶臉龐的露齒大笑,就像用魔法隱身的柴郡貓[2]。塑膠牙齦是患肺癆熱的落日紅。梅拉尼想假牙肯定是菲利普舅舅的,那麽,他已經回來了。

馬桶差不多是個蓄水裝置的展示品。她使勁拽了拽沖水鏈子(鏈子的瓷把手直率地要求她“拉”),引發了一陣能震醒整座房子的丁零當啷的金屬碰撞,卻沒有一滴水沖進便盆。她又拽了一下。這次出來幾個不情願的水滴,濺落在水面上,不過根本不管用。她放棄了。這裏,她觀察到,馬桶旁邊沒有廁紙,一沓撕成正方形的《每日鏡報》吊在繩圈裏。馬桶水管後面塞著一份《愛爾蘭獨立報》,大概有人在便秘發作時讀它。

浴室墻面一半刷成了暗綠,上面的一半還是米色。狹窄的高房間,不配套的莊嚴大長窗,窗玻璃上結著光滑的霜凍,印著迪斯尼魚的破爛塑料窗簾半掩著。浴室裏沒有鏡子,連個刮臉鏡也沒有。用四只黃銅爪子著地的浴缸裏有一攤沙礫汙濁的泥水,漂著一只盒裝麥片附送的塑料潛水艇。浴缸上面是一口年頭過久表面發綠的熱水鍋爐。

梅拉尼能洗多快就洗多快。浴室讓她非常沮喪。“在老家的最後一次沐浴”不是一張風俗畫,是浴室廣告冊的圖片。粉色光潔的瓷器,膨松柔軟的毛巾,廁紙也是相配的粉紅。海豚形狀的噴頭奔湧出的水熱氣騰騰,盛著沐浴精華、花露水和須後水的瓶瓶罐罐像珠寶那樣閃亮。馬桶盆機敏的水沖是無聲的。那是一座清潔的神殿。媽媽愛漂亮的浴室。她認為浴室是極其重要的。

“不要,”梅拉尼嚴厲地對自己說,“為他們的浴室是這樣,你就哭鼻子。”

可仍然,要做到很困難。她強迫自己不去想以前的浴室,那樣會聯想到她的母親。現在,終於,她認識到很多她以為是生活裏理所當然的東西,簡便、家常的東西,實際上,都是極大的奢侈。這不奇怪,他們是沒有遺產的孩子,他們必須用報紙把自己擦幹凈,用冰水把嬌生慣養的手指泡紅,既然那只下金蛋的鵝已經死了。

臥室好像已經熟悉安全了。她穿上黑褲子和巧克力棕色毛衣,因為它們在她隨手打開的衣箱的最上層,而且在家的時候,她就是穿這一身度過冷冽秋日的,在家的秋日,小山頭薄霧彌漫,路上煙霧朦朧……她看向窗外。不是陰雨天,但很潮,灰色的一天開始了。

雜亂的公園灌木叢上掛了一些皺巴巴的枯葉。稀疏的園藝草坪間暴露著幾塊深褐色的泥地。墻上爬滿了藤蔓植物,葉片落光的蔓莖縱橫交錯就像纏了修女包頭布的鐵絲網。公園盡頭狹窄的小路上擺著垃圾箱。更遠處是一排廉價公寓房子粗糙雜亂的山墻,拉著窗簾的黑窗戶,和晾曬的衣物(長褲、背心、床單、襯衣)在無風的空氣裏耷拉著,晾衣繩是用相距遙遠的窗戶上的滑車拉起來的。掛在墻中間的白鐵浴盆像巨大的蝸牛,它歇一會兒就能爬上屋頂了。新領土已經建構好了,她必須在這裏生活。

維多利亞在睡夢裏翻身,咕咕叫著。藍絲帶束著她深色打卷的頭發,像桃子嬰兒的睡眠,毛茸茸的,又香又甜。在這兒,維多利亞會長成怎樣?她會成為一個街頭小太保,光腳穿橡膠底帆布鞋,臟T恤衫,叫著有教養的人都感覺刺耳的倫敦腔?住在檐下船艙裏的喬納森又會長成怎樣,還有她自己,梅拉尼的未來?

房屋充滿寂靜。梅拉尼決定冒險下樓去昨天沒去的廚房。她想盡快熟悉室內的地理環境,知道每間屋子的用途,知道怎麽點爐子,知道狗在哪裏睡覺,要讓自己有家的感覺。不管怎樣,她得為自己找點家的感覺。她忍受不了這些——覺得自己是個陌生人,來自異國他鄉,內在的自我非常不安,就像在新環境裏變得不認識自己了。她躡手躡腳,走下鋪了地氈的樓梯。

廚房裏很黑,因為窗簾拉著。空氣裏有陳舊的煙味,水池裏整齊地擺著幾個沒洗的杯子,但房間特別幹凈。一個非常大的廚房。裝滿了陶罐的深棕色的嵌入式碗櫃,一口面缸,一個面包箱。一個步入式的食品室。梅拉尼試著走進去,自己關上門,聞到冰涼的奶酪味和黴味。他們吃什麽?全是罐頭;好像他們特別愛吃罐頭桃子,這兒有一堆桃子罐頭、豆罐頭和沙丁魚罐頭。瑪格麗特舅媽肯定批發罐頭。有很多罐頭裏放著蛋糕,梅拉尼打開一個,發現是昨晚的葡萄幹蛋糕。她拿起已經切好的一片吃了。在食品室偷吃,這讓她有家的感覺。她回到廚房,一路掉著蛋糕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