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4/10頁)

“還有雜志。在路上看的。給喬納森買了一本《海風》,還有一本年刊《比諾》,給維多利亞。你想,得哄他們開心。”

“不管怎麽說,一英鎊不是一筆小錢。”他說。

梅拉尼緊挨著費因,旁邊坐著沉默的穩如磐石的弗朗辛,喬納森坐在他們前面,坐在那個能翻起來的座位上。倫敦在車窗外滑動,但梅拉尼沒有朝窗外張望。

“基瓦爾?”她試探著問。

“基瓦爾。”

“這聽起來,”她說,“聽起來不太像愛爾蘭人的姓。”

“也許吧,可它就是。”

接下來是沉默,然後梅拉尼聞到這兩個男人的體味。開始她疑惑這種氣味的來源,她有點不相信這兄弟倆會這麽臟。這麽擠在他倆中間,沖鼻子來的都是他們的氣味,她都要窒息了。這也讓她害怕,她還從來沒和有這種味的男人挨得這麽近。他們倆都冒著濃烈的、不幹凈的、動物般的臭氣;除此之外,費因還有塗料和松節油的臭味,蓋過了那種受窮的氣味,貧民窟的氣味。她看到弗朗辛的衣領上鑲著一道汙垢的邊,他的脖子也是臟乎乎的。她看不見費因的脖子,他的脖子給頭發蓋住了。

十五年來,她是在梳洗、擦涮裏長大的,她回想起那些好像永遠不會結束的沐浴,洗發香波,潔凈的內衣;曾經,她是用那樣一個全套的沐浴方案清洗她自己的,握著滑溜溜的香皂塊在身上擦來擦去,直到香皂變沒了。她試著回憶那些冒著香皂泡的熱水,好讓自己從周圍的臭氣中解脫出來,但沒有用。毫無疑問,出租車永遠開不到頭,她永遠呼吸不到新鮮空氣了。裏程表無動於衷地滴答著,蹦著先令數。

喬納森羨慕地盯著裏程表看了半天,他似乎很欣賞它能這麽粗魯直率地控制著它的乘客。

“現在還離得很遠,是嗎?”梅拉尼用像卡在嗓子眼裏一樣低的聲音問。

“還很遠呢。”費因簡略地回答。他在想什麽?他側面輪廓非常粗獷古怪,鷹嘴鼻子,眼睛包在厚重的眼瞼下面。

“還很遠。”他重復說。

“天就要黑了。”她說,街道上的天光已近乎耗盡,喬納森的臉晃動著融入車內的一團漆黑裏。

“會越來越黑呢。”費因回答說。他的聲音突然溫暖起來。這樣的對話具有某些儀式的意味,似乎梅拉尼可以悄悄蹣跚著跟隨這些語詞的隊伍,安全地穿過通向卡本內克城堡[1]的劍刃橋。弗朗辛轉過頭來,他那扣緊的嘴唇重組成了一個微笑,一種希臘文明早期陶土小雕像的微笑。一股陳腐的臭氣從他掀動的夾克衫裏散發出來。

“嗯,你知道吧,”費因說,“你舅媽的事?”

“嗯,知道,瑪格麗特。她是你姐姐。”

“可是,他們有沒有告訴你——”他停住了。兩兄弟交換了一個意思非常含糊的眼神;車內一片陰暗,他們的白眼球沖著對方閃了一下。

“她是啞巴。”弗朗辛說,這是他說的第一句話。他的語氣平淡又粗魯。說完,好像是要從那句話裏把自己解脫出來,他低聲哼起一首歌,用手指輕松地撚動一根香煙。他不看那根香煙,以便把精力集中在撚動的手指上。

“啞巴?”梅拉尼有點過於苛求地說。

“她一個字也不能說,”費因說,“唉,他們應該早就告訴你的。

這是個非常可怕的折磨;結婚那天她突然變成這樣了,她的沉默就像個詛咒。”

弗朗辛停下了撚動的手指,皺了皺眉,好像他的弟弟已經說得太多了;但是梅拉尼沒有注意到。曾經,在她心裏新舅媽只是一個影子,是那位玩具制造師舅舅的纖弱的附屬品。現在她有些真實了,因為她有了一個特征:啞的。

“多可怕!”她很震驚。

“我們非常親近,我們仨,”費因說,“兄弟姐妹們親近一些是好事。”他的煙草有股很大的草藥味,就像會對你的健康有好處。

“她能像老奶奶那樣做很傳統的飯菜,”費因說,這是他認為最有彌補作用的長處,“做很好吃的甜糕!”

“她也經常做面包布丁嗎?”喬納森問。

“很少做。”費因想了一會兒,回答說。

“噢,太好了。”喬納森說。那麽他肯定最後也注意到了,他對蘭道太太那些沒完沒了的面包布丁同樣心生怨恨。

出租車爬上淒涼的灰色街道,街兩邊都是十月裏的殘敗樹木,各處都有悲傷的落葉飄下來,飄進正在加深的,像綿羊一樣白得亂糟糟的霧氣裏。憂郁,運途衰落的南倫敦。

“我們就快到家。”費因說,但梅拉尼突然忍不住嗚咽起來。費因的手放在她的膝蓋上,溫柔地說:“我們,也是斷斷續續地,從父母親死了以後,住到這裏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