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10頁)

蘭道太太唾液濕濕地挨個吻了他們。這天也是她離開這所房子的日子。她穿了她那件質量上乘的黑色布大衣,戴著織補整潔的布手套,穿著那雙結實經穿的系帶鞋。行李箱旁邊的籃子裏睡著她的貓。

她的新雇主會開車來接她。他們的相依相伴到頭了,她屬於別的房子了,去照顧別的什麽人。

“哦,親愛的。”梅拉尼抱著她,突然說“學校”,看見行李箱,讓她想起了學校,在此之前,她還沒想到過學校的事。但她和喬納森應該回校,維多利亞這學期要開始上村裏的幼兒園了,去跟那些孩子待在一起。

“你的菲利普舅舅會安排這些的,”蘭道太太說,“你要注意的是一路上要好好照顧他們,給他們買好在火車上看的漫畫書,買好糖果。”蘭道太太從一堆阿司匹林藥瓶中間挖出來一個,然後打開她的黑色仿鯨魚皮手包,松下來幾個發夾,拿了幾管助消化薄荷糖,“拿著這些。”又給了一張一英鎊紙鈔做分手禮。

他們的出租車來了。是不是出租車司機、火車站檢票員,和站台上的其他乘客都覺察到了這些孩子的異樣,瞅著他們的黑臂帶,憂傷地點著頭,明白了發生的一切,對他們微笑著表示鼓舞和同情?梅拉尼想,他們是,她一上來就被這種憐憫嚇住了,她竭盡全力表現得沉著自如。

一個小母親。

“我身負重任,”梅拉尼想,他們已經在火車上了,維多利亞掀開了座位軟墊,看底下有什麽,喬納森在研究一張縱帆船索具裝備的圖表,“我不再是個行動自由的人了。”

一個盛滿不幸的黑木桶自己翻倒了,扣在了梅拉尼的頭上。部分自我,那柔弱、含苞的部分,她想,已經被殺害了。那個頭戴雛菊花環的女孩被留在了身後,在舊有的家屋裏像幽靈一樣徘徊,她的臉會出現在各處的鏡子裏,就是那些房子的新主人想要用來照他自己臉的那些鏡子。暗夜裏,她蒼白的臉也會在蘋果樹多刺的樹幹裏閃現。她像個接受了截肢手術的病人,還不能適應已經喪失了某些部分的自己,就像喪失散落在內華達沙漠裏的父母親的遺體碎片。國內定期航班,突然遇到罕見的暴風雪。引擎故障。有兩位英國公民死亡。我們對這位傑出文學家的逝去深表哀悼,對他夫人的逝去深表哀悼。

媽媽。

不,母親。現在她已經死了,要用尊稱。“母親。”母親和父親死了,我們成了孤兒。當然,孤兒也算是一個尊稱。梅拉尼不認識一個孤兒,但現在她認識了一個,就是她自己。就像簡·愛。但她還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需要她照顧,因為除了她,他們再無依靠。

“倫敦!倫敦!”維多利亞大喊著,無論火車是減速,暫停,行經鄉村,或者停頓,她都這樣喊,不管是在沉悶乏味,鐵軌沿線歐芹盛開白花如泡沫的農村小站,還是野地裏列車停下休息的隨便什麽地方。

“我們到了倫敦車站,他們也認不出我們,”喬納森突然說,“我們都從來沒見過面。”

“三個自己坐車的孩子,他們不難認出我們的。”梅拉尼說。

火車就像是某種煉獄,在已知和已發生的過去和不可測的還未開始的未來之間,有一段需要等待的時光。這是一段漫長的旅途,喬納森凝視著窗外的風景,這是一片和梅拉尼凝視的不一樣的風景。維多利亞,終於,睡著了,她沒看見減速後緩緩穿行過的倫敦,直到火車最終停在拱形門下,響起到站共鳴,她還沒睡醒。梅拉尼全身僵硬,隱隱作痛,灰頭土臉。她感覺出奇地冷,又惡心,但她堅定地咬住嘴唇,把他們的箱子弄到了一塊。

“喬納森,”她說,“你得抱著維多利亞。”

他抓著那個對他來說非常特殊的包裹,考慮這件事。

“我得抱著我正在做的這個船模,我怕萬一摔壞了。”他合情合理地說。她聽出來沒可能說服他。

“好吧,我抱她,我們找個行李員。”

維多利亞是個巨大的,身子死沉的孩子,壓得梅拉尼的胳膊都要斷裂了。就這樣無助地被人群擠撞著,梅拉尼向著站台張望,尋找。站台上沒有行李員。那麽,站台上也不會有菲利普舅舅嗎?

然後,她注意到兩個年輕男人,他們背對招貼板,不慌不忙,慢悠悠地端著紙杯喝茶,看舉止是鄉下人。他們的鎮定吸引了她。他們給自己制造出了一片私有的小天地。盡管他們身後就矗立著一只六英尺高的啤酒瓶,貼著紅字標簽“男子漢喝這個!”他們在啤酒瓶邊上另外營造了一個寂靜,堅如巖石的鄉村,一個輕風吹拂,時而陰雨,有幾只小鳥歌唱的鄉村。他們是嚴厲但有教養的人。他們是某種意義上的梅拉尼所不是的鄉下人,盡管她剛剛離開青草叢生的地方,而他們可能畢生都住在倫敦。他們是兄弟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