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在路上 第二十二章 大清算(第6/11頁)

他笑著牽馬繞過路上的一個水坑,抓住小薊的韁繩,引導它跟著走。

“嗯,好吧,我不會說杜格爾是錯的。”他繞過水坑後說,“不過我的頑固也其來有自。我跟我父親一樣,我們常常爭吵,不用武力沒法解決,通常最後都是我彎在圍籬上。”

突然間,小薊後仰噴氣,他伸手抓住它的韁繩:“嘿,小心!籲!停,小薊!”他自己的馬沒怎麽受驚,只是抖了一下,不安地甩頭。

“怎麽了?”除了月光在路上和田野形成的斑斕光塊之外,我什麽也沒看見。高處有松樹林,而這兩匹馬好像不願意靠近。

“我不知道。你留在這裏,保持安靜。你騎上馬,也牽好我的馬。我要是叫你,就放掉韁繩跑過來。”詹米聲音低沉平靜,安撫著我和馬。他喃喃地對他的馬喊“停下”,並拍拍它脖子,催它靠向我,接著手握短刀,消失在石楠叢中。

我張大眼睛、豎起耳朵,以確認馬是否依舊感到不安。它們不斷移動踏步,耳朵和尾巴也激烈地揮動著。雲層現在已經被晚風吹散,只在明亮的半月前方留下零星痕跡。月色雖然明亮,卻看不見前方的路,也看不見樹叢裏有何危險。

現在應該已是深夜,這條路也不像會有劫匪,何況攔路搶劫在高地上一向很少見,因為旅客很少,沒什麽好搶的。

樹叢裏很暗,但並不平靜。成群松樹輕吼著,成千上萬的松葉在風中摩挲。松樹,非常古老的樹,在黑夜裏也特別恐怖。裸子植物、針葉植物、具翅種子植物,比起葉片柔軟、枝丫纖弱的橡樹和白楊,似乎更為古老、嚴峻,很適合當魯珀特故事裏那些妖魔鬼怪的居所。

只有你會這樣,有辦法讓自己害怕一堆樹木。我開始對自己生起氣來。不過,詹米去哪兒了?

一只手抓住我的大腿,我像受驚的蝙蝠一樣發出短促的尖叫。人一緊張,自然會尖叫。出於非理性的恐懼,我毫無理由地生起氣來,出腳攻擊,踢中他的胸口。

“別這樣偷襲我!”

“噓,跟我走。”他說。他唐突地扯著馬鞍,拉我下馬,並迅速拴好馬,留下它們在我們身後不安地嘶鳴,帶我走入高高的草叢。

“怎麽了?”我用氣聲問。我看不見路,屢屢絆到草根和石頭。

“安靜,別說話。往下面看著我的步伐,我的腳踩在哪裏,你就跟著踩哪裏,我碰你的時候就停下來。”

我們走得很慢,而且幾乎悄無聲息,最後抵達松樹林的邊緣。樹下很暗,只有一點點月光穿過針葉灑到下方。詹米也無法走路不發出聲音,不過幹枯的針葉發出的唰唰聲,被頭頂青綠的針葉覆蓋了。

林中有一處裂縫,一大塊花崗巖拔地而起。這段路詹米讓我走前面,指導我如何手腳並用地爬上布滿破碎巖塊的坡面。到了坡頂,那裏有足夠空間讓我們肩並肩趴著。詹米嘴巴湊到我耳邊,屏著氣說:“前方三十英尺處,右邊,空地那裏。看到了嗎?”

我一看到,耳朵也跟著聽見了聲音。是狼,一小群,八匹或十匹。那聲音並非狼嚎。被殺的獵物躺在陰影中,呈現為一個小黑點,一條骨瘦如柴的腿被向上擡起,在牙齒拉扯屍體時晃動著。只有幼狼從大狼嘴邊叼走食物時,間或傳來輕輕的咆哮和吠叫,還有滿足的用食聲、碎裂聲,以及骨頭碎裂的聲音。

我的眼睛習慣了月色斑斕下的這個景象後,我清楚看見樹下好幾個毛茸茸的身影在一片祥和中狼吞虎咽著。月光下,四處可見灰毛閃耀,圍聚在獵物周圍的狼則挖掘著屍體中先前被忽略的嫩肉。

一顆有著黃色眼睛的寬大頭顱突然擡起,望向一個光點,豎起耳朵。那匹狼發出輕柔、急促的聲音,有點介於哀鳴和咆哮之間,而樹下的那些身影也在瞬間停了下來。

那橙黃的眼睛似乎對上了我的眼睛。那頭野獸的姿勢沒有恐懼,也沒有好奇,只有警覺。詹米把手放在我背上,警告我別動,不過我也沒有想逃跑。我想,我原本是可以和那匹狼緊緊對望好幾個小時的,可是她——我確定那只是母的,雖然我不知道是怎麽知道的——彈了一下耳朵,好像打發了我,再度彎身用餐。

星光下這幅平靜的畫面,我們觀看了好幾分鐘。最後,詹米碰碰我的手臂,表示該走了。

我們穿過樹林走回路面時,他一直扶著我的手臂。這是他從威廉要塞救我出來之後,我第一次心甘情願讓他碰我。我們還沒從那種狼群的景象中回過神來,所以沒說太多話,但我又開始感到彼此相伴是一件很舒服的事。

走著走著,我想到他告訴我的故事,忍不住佩服他。沒有一個字直接解釋或道歉,但他已經把信息傳遞給我了。信息內容是:我秉公行義懲罰你,因為我也是這樣被教大的;而我也盡我所能對你寬容了,雖然無法讓你免於疼痛和羞辱,但我把自己的疼痛和羞辱說給你聽,好讓你別那麽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