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2(第6/14頁)

“好了,就是這位小姐,”她說,“她比你現在大不了多少。她當時遇上難事了。她從波鎮一個幫姑娘們擺平麻煩事兒的女人那裏得到我的名字。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麽吧,寶貝?就是姑娘們每個月該麻煩那幾天,麻煩卻不來了。”她揮了揮手,做了個鬼臉,“我從來不幹那個,那不是我的營生。我的想法是,生個孩子又不會讓你死,你就生下來,賣了他。更好的法子是,你把他交給我,我幫你賣!——我是說,賣給那些需要孩子的人,要麽是把孩子收來當仆人或學徒,要麽真的收來當兒女。你知道嗎,孩子,世上真有這樣的人啊。還有幹我這營生的,給他們供應孩子的,你知道不?”我再次沉默。她再次揮了揮手,“是啊,我說的這位小姐,在來找我之前她也不知道。可憐見的。波鎮那女人本想幫她,但她拖得太晚了,只能繼續懷下去。‘你丈夫呢?’收她進來之前我問她,‘你娘呢,你家裏人呢?他們不會追來吧?’她說他們不會的。她說她沒丈夫——這才是她的麻煩。她娘已經死了,她是從一個闊氣的大莊園裏跑出來的,離倫敦四十英裏地呢——在泰晤士河上遊,她說……”她點點頭,眼睛卻沒離開我。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寒冷,“她爹和她哥在到處追查,那架勢就像要殺了她。但是,她發誓,他們是找不到波鎮來的。至於那個對她說了句我愛你,惹出這場大禍的男人嘛——唉,他有自己的老婆孩子,對她是糟蹋完就甩手走人了——男人可不都這樣嗎。”

“不過,幹我這營生的,倒是托了他的福了!”她微笑,幾乎擠了一下眼,“這位小姐有錢。我收留了她,把她安置在樓上。也許我不該這麽做,易布斯先生說我不該。因為當時我收了五六個孩子,已經又累又煩。最讓我煩躁的是,我自己剛生了個孩子,夭折了——”這時她神色變了,手在眼前搖晃,“但是,不說那事了。我不說那事了。”

她咽了口口水,四下打量一番,仿佛在尋找故事中斷落的線頭。然後,她仿佛找到了,臉上的遲疑退散下去。她看著我的眼,向頭頂上示意,我於是跟她一起,擡頭仰望天花板。肮臟的天花板本是黃色,已被燈油熏得發灰。

“我們把她安置在上面,”她說,“在紳士的房間。我會整天整天坐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每天晚上,我都聽到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哭得讓人心碎。她從沒害過人,柔弱得像牛奶。我怕她活不下來了,易布斯先生也這麽覺得。我覺得甚至她自己也這麽想,她還有兩個月才生,但是任何人瞧見她都會覺得,她連一半時間都撐不住。但也許,她肚裏的孩子也知道了——有時候他們真的知道。因為,她在我們這裏才住了一星期,羊水就破了,她生這孩子,生了一天一夜。孩子總算出來了!雖然出來了,但小得像只蝦米。那本來身子就很差的小姐,更是虛弱無力了。她聽到孩子哭,從枕頭上擡起了頭。她問,‘那是什麽聲音,薩克斯比大娘?’‘那是你的孩子啊,親愛的!’我告訴她。‘我的孩子?’她說,‘我的孩子是男是女?’‘是個女孩兒。’我說。她一聽這話,就哭得聲嘶力竭,‘上帝保佑她啊!這個世界對女孩太殘酷。我真想她死了,我和她一起死算了!’”

她搖頭,雙手舉到半空揮了一下,然後放回膝上。理查德靠著門,門上有一個衣鉤,掛著一襲睡衣,他拉起絲質睡衣的腰帶,無意識地在唇上擦過。他看著我的眼睛,眼簾微微垂下,表情不明。從樓下的廚房傳來笑聲和斷繼續續的尖叫。婦人側耳聽了一下,又發出那種倒抽一口氣似的嘆息。

“那是丹蒂,又哭了……”她翻了一個白眼,“哎,看我都說到哪兒去了!是吧,李小姐?覺得我啰唆吧,親愛的?可能真沒啥好聽的,這些陳芝麻爛谷子……”

“接著說……”我說。我的嘴巴幹得快要粘住了,“接著說那個女人。”

“那位小姐。那小女孩怎樣?她真是個小不點,有金色的頭發,藍色的眼珠——他們小時候都是藍眼珠,然後長大就會變棕色……”

她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棕色的眼睛。我眨了眨眼,臉紅了。但我保持著平穩的聲調。“接著說,”我又說,“我知道你想告訴我。你就說吧。那女人希望她的女兒死掉,然後呢?”

“希望她死?”她搖搖頭,“她說是那麽說。女人啊,有時候就是一說,但未必真那麽想。她就不是真的那麽想。那孩子就是她的命根,我跟她說把孩子交給我帶,比留在她身邊強時,她一下子就發飆了。‘什麽,你不是想自己帶大她吧?’我說,‘你,一個千金小姐,又沒個丈夫?’她說她就自稱寡婦——然後跑到外國去,到沒人認識她的地方去,當個裁縫養活自己。‘我要我女兒嫁給一個窮人家,不讓她知道我的恥辱。’她說,‘富貴人家的日子我受夠了。’那就是她的死腦筋,可憐的孩子,憑我再怎麽講,也勸不回她。她就要她女兒過誠實貧賤的日子,死也不願意把她送回她自己生活過的那個金錢世界。她打算等自己一有力氣就出發,去法國——我現在跟你說,我覺得她是個傻瓜,但她那麽單純善良,我就算拼了老命也要幫她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