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3

接下來那個夜晚,在我的記憶中已變得支離破碎。我只記得我跪在床邊,把臉埋在被子裏。薩克斯比太太想讓我去廚房,但我不願起身,也不願下樓。我記得理查德來到我身邊,用腳踢了踢我的裙子。見我不動,他站在那裏大笑了幾聲,走了。我記得有人給我端了湯來,我不喝。燈被拿走,房內一片漆黑。最終我還是起來了,去了一次廁所,他們讓那個紅發圓臉的姑娘——丹蒂——帶我去的。她站在門口守著,以防我逃走,潛入黑夜。我記得我又哭了,他們給我喝了更多的藥和白蘭地。我的衣服被脫掉,換上的卻不是我自己的睡衣。我睡了,大約睡了一個小時,被塔夫綢的窸窣聲吵醒。在驚恐中我看見薩克斯比太太解開了頭發,正在脫裙子,露出了身上的皮肉和穿臟的內衣。她熄掉了蠟燭,爬上了床。我記得,她在我身邊躺下,以為我已睡著,想把手放在我身上,後來又收了回去——仿佛守財奴護著自己的金條。她拈起我的一縷頭發,放到自己唇邊。

我感覺到她近在咫尺的存在,她寬大的身體散發出微酸的氣息。她很快就睡熟,她打鼾。我則時睡時醒,斷斷續續的睡眠使時間變慢,一個夜裏仿佛有好多個夜,度夜如年,我就在這一層層的夜幕裏踉踉蹌蹌。我醒來,忽而覺得自己還在布萊爾的起居室裏,忽而覺得自己在克林姆太太的房子裏,又覺得自己在瘋人院的床上,身邊有一個魁梧的看護,安然酣睡。我無數次醒來,嘆息,渴望能再次睡去——因為最後,尖銳可怕的現實總是會出現,我會記起自己如今身在何處,自己究竟是誰。

最後,我醒來,就沒再睡過去了。黑暗微微退卻,街燈的光照在窗戶的網簾上,窗簾已被拉開,光線是肮臟的粉紅色。不久,粉色讓位於刺眼的黃色,黃色的光影慢慢爬行。隨著光影,傳來了各種聲音——開始是輕柔的,不一會兒就漸高漸強——公雞的啼鳴,口哨聲,鈴聲,狗叫聲,嬰兒的哭聲,人們的大叫聲,咳嗽聲,吐痰聲,重重的腳步聲,片刻不息的馬蹄鐵著地的空洞回響,車輪碾過地面的聲響。所有這些聲音,就從倫敦的喉嚨裏傳出,不斷上升,聚集。此時大約六七點鐘吧。薩克斯比太太睡在我身邊,我早已醒來,滿心沮喪,胃裏也有些翻騰。我起身,雖然現在是五月,這裏也比布萊爾溫暖,我仍冷得打了個戰。我依然戴著手套,但我的裙子、鬥篷和行李,都被薩克斯比太太鎖進了抽屜。“這是為你好,親愛的,萬一你腦子亂不認路,把這裏當布萊爾,穿戴起來去散步,一走就走丟了呢?”我記得她說這話時,我正失魂落魄地在她面前呆站著。她把鑰匙放哪兒了?還有這房門的鑰匙?我猛烈地顫抖了一下,覺得惡心難受。但我的神志卻異常清晰。我必須離開此地。必須離開此地!我必須離開倫敦——不管到哪裏——哪怕回布萊爾。我必須拿到錢。我必須,我想——這個念頭無比清晰——我必須找到蘇!薩克斯比太太氣息粗重,均勻。她會把鑰匙放在哪裏?塔夫綢裙子掛在馬毛屏風上,我靜悄悄走過去,拍拍裙上的口袋,沒有。我站在那裏,仔細看著架子,五鬥櫥,壁爐台——沒有鑰匙。不過我想,很多地方都可以藏鑰匙。

這時她動了一下——沒有醒來,只是擺動了一下頭。我想到了,我記起來了……她把鑰匙放在枕頭下面。我記起她動作熟練的手,隱約聽到的鑰匙叮當聲。我走上前一步。她張著嘴唇,白發散落到臉上。我再向前一步,地板發出一聲吱呀。我站在她身邊——我等待,猶豫,然後,我把手放到枕頭邊,慢慢地,慢慢地,往裏伸。

她睜開了眼睛,一把捉住我手腕,笑了。她咳嗽幾聲。

“親愛的,你敢試這個,我喜歡。”她擦擦嘴,“手藝能過我這關的小姑娘,還沒生出來!只要我不給,誰也休想拿。”她握住我的手,開始很用力,後來慢慢變成了撫摩。我打了個戰,“天呀,你冷不冷!”她接著說,“來,寶貝兒,蓋上這個。”她把織線毯子拉起來,披在我身上,“這樣好點吧?親愛的?”

我披頭散發,頭發遮住了眼,我從發縫間望著她。

“我真希望我死了。”我說。

“哎喲,”她說著爬起身來,“這說的是什麽話?”

“那就希望你死好了。”

她面帶笑容搖著頭。“說什麽瘋話,孩子!”她說。從廚房裏傳來一陣難聞的氣味,“聞到了?那是易布斯先生給我們做早飯呢。放一盤龍蝦在你面前,看看誰還想死!”

她搓著雙手。她的手發紅,但松弛的手臂卻是象牙一樣的顏色。她是穿背心和襯裙睡覺的,現在,她扣上了胸衣,正在穿上那件塔夫綢裙。她用梳子蘸了蘸水,開始梳頭。“呀啦,嘿嘿。”她一邊梳,一邊斷斷續續哼唱。我任由頭發蓬亂,我透過頭發望著她。她腳上的皮膚開裂了,大腳趾腫著。她的腿上幾乎沒有汗毛。她呻吟著,彎腰拉起襪子。她的大腿粗壯,永遠有一條吊襪帶留下的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