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3(第6/10頁)

“看見了,”她回答,收回腳尖,“看得很清楚了,她下次知道了——是吧,蘇珊?”

“是的,小姐,”我說——真不知道該怎麽說,也不知道該看誰。這說法還真新奇,看看書頁就能把它弄壞。但是,這種事我能知道多少?而且,這老頭這麽怪異,把我嚇得不輕,他說什麽事我都會信以為真了,“是的,小姐,”我再說了一遍,然後又說,“是的,先生。”

然後我行了一個屈膝禮。李先生用鼻子哼了一聲,眼睛隔著綠色的眼鏡盯著我看。莫德戴好了手套,我們轉身離開他。

“讓她輕點聲,莫德。”她拉上門時,他說。

“我會的,舅舅。”她小聲回答。

走廊現在看起來更昏暗了。她帶我經過走廊,上了樓梯,回到三樓她的房間。簡單的午餐已經擺好了,銀質壺裏裝著咖啡。莫德看到廚師送上來的東西,做了個鬼臉。

“雞蛋,”她說,“軟心的,就像你要學著說話軟聲細語一樣。蘇珊,你覺得我舅舅怎樣?”

我說,“我覺得他一定很聰明,小姐。”

“他是很聰明。”

“還有,他在編一本……大字典是吧?”

她眨了眨眼,然後點點頭。“字典,是的,多年的苦心勞作。現在我們編到字母F。”

她看著我的眼,像是想知道我對這事的看法。

“了不起。”我說。

她又眨了眨眼,拿起勺子,敲開蛋殼,把頂上的蛋殼去掉。她看了看裏面黃黃白白的溏心,又做了個鬼臉,把蛋推開了。“你得幫我吃雞蛋,”她說,“你把雞蛋都吃了吧,我吃黃油面包就行了。”

一共有三個雞蛋。我不知雞蛋哪裏惹著她了,她這麽嫌棄。她把雞蛋給了我。我吃蛋的時候,她一邊小口吃著面包啜著咖啡,一邊看著我。有一點蛋黃濺到她的手套上,她在那裏搓了不下一分鐘,嘴裏說著,“我的手指上有一滴蛋黃,你看,白色染上了黃點,真難看!”

我看見一頓飯時間她都在為這汙漬皺眉頭。瑪格麗特進來收托盤時,她就起身去了臥室,再出來時,手套已經潔白如新了——她到抽屜裏取了雙新的。後來我到她臥室給壁爐加煤時,發現了那雙舊手套,她把它們扔進了壁爐,手套在爐膛後面,已經被火烤縮了,看上去像洋娃娃的手套。

她確實有點與眾不同。但,她有紳士在蘭特街說的那麽瘋,那麽蠢嗎?我不覺得。我覺得她只是很孤單,很書呆子氣,加上悶得無聊而已。誰在這宅子裏住久了都會被憋成這樣啊。我們吃完午飯後,她走到窗前,天色發灰,看著是要下雨的樣子,但她說她想出去走走。她說,“好了,我該穿什麽出去呢?”我們站在她那個小小的黑色衣櫃前,翻看著她的外套,帽子和靴子。就這樣耗了差不多一個鐘頭。我想她就是想耗時間。我幫她系鞋帶時,有點手忙腳亂,她把手放到我手上說:

“慢慢來。急什麽?又沒人在等我們,對吧?”

她笑了,眼神卻帶著憂郁。

我說:“對的,小姐。”

最後,她穿了一件淺灰色的鬥篷,在手套外面加上了露指皮手套。她平時常用一個皮制小手袋,裏面裝著手帕,一瓶水,一把剪刀,她讓我幫她拎這個,沒告訴我剪刀是用來做什麽的——我估計是摘花用的吧。她帶我走下主樓梯,往大門走去,魏先生聽到響動,連忙跑出來為我們拉開門閂。“莫德小姐,您好嗎?”他鞠躬問候道,然後又說,“您好,史密斯小姐。”前廳裏很黑。我們一走出室外就眯著眼睛,舉手遮著稀薄的陽光。

我第一次見到這大宅時,覺得它陰森可怕,那是在夜裏,霧裏,我本希望白天它看起來好點,哪知白天更可怕。我想它以前可能輝煌過,可現在,煙囪像醉漢似的東倒西歪,長滿苔蘚的屋頂已經發綠,還有了鳥窩。宅子外墻被死氣沉沉的不知叫什麽的藤蘿爬滿,藤蘿枯死的地方露出了汙跡斑斑的墻身。墻腳都堆著被砍掉的常春藤樹樁。宅子正中是一道雙開大門,但雨水使門板膨脹了,現在只能打開一邊。莫德必須壓著襯裙的裙撐,側著身子,才能從門裏出去。

看著她走出這陰暗的大宅,就像一顆珍珠走出貝殼,感覺有些奇異。

但感覺更奇異的,是看著她走回大宅,看那貝殼仿佛張開,又在她身後合上。

園子裏沒什麽可看的。就是那兩排通向園門的道路樹,房子地基周圍的一小片沙礫地。有一個地方他們叫它香料園,裏面種的大都是蕁麻。還有一片常年沒修剪的樹林,路也被堵上了。在樹林邊上有一個沒窗戶的小石屋,莫德說那是冰房。“我們去門口向裏望望吧。”她說,她會站在那裏,望著裏面堆著的白色冰塊,直到凍得發抖才走。在冰房後面,是一條泥濘的小徑,通向一個廢舊的紅色禮拜堂,禮拜堂周圍種著紫杉。這是我見過的最怪異、最安靜的地方。在那裏,連一聲鳥叫都聽不到。我不喜歡去那兒,但莫德經常往那兒走。禮拜堂有個墓園,裏面都是李家先人;其中有一個簡樸的石碑,就是她母親的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