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4

他來的時候,大約是我到布萊爾的兩個禮拜後。雖然只是兩禮拜,但是在生活日復一日毫無變化的布萊爾,時間過得安靜而漫長,我感覺足足過了雙倍的時間。

不過呢,這段時間足夠讓我了解宅子裏的各種規矩,讓我習慣了和這裏的傭人們相處,也讓他們習慣了和我相處。開始一段時間,我沒弄明白他們為什麽不喜歡我。我會走到樓下的廚房,見到人就會打個招呼說“你好嗎?”我會說“你好嗎,瑪格麗特?”或者“還好吧,查爾斯?”(他是打雜小廝),或者“今天還好吧,凱克布萊德太太11?”(她是廚師,這是她的真名,不是開玩笑的,沒人笑話她)。查爾斯會看著我,好像嚇得不敢回話;凱克布萊德太太則會用一種惡毒的語氣說,“哦,我可是好得很哪,謝謝。”

我想,也許是我的到來讓他們有了怨氣,因為我會使他們想起倫敦的一切光鮮事物,可他們守在這安靜的窮鄉僻壤,永遠也見不到了。然後有一天,斯泰爾斯太太把我拉到一邊,對我說,“希望你別介意,史密斯小姐,我有幾句話跟你說。我不知道你上一位主人家是怎麽管理的——”她每次跟我說話都用這句開頭,“——我不知道你們在倫敦是怎麽做事的,不過,在布萊爾,我們都很注意維護這宅子的規矩……”

原來,凱克布萊德太太認為我先跟廚房女傭和打雜小廝說早安,而不是先跟她說,是對她的侮辱。查爾斯則以為我對他問早安,根本就是在笑話他。這些無聊透頂的雞毛蒜皮,真夠讓貓兒都笑死。但對他們來說,簡直是你死我活的大事。我想,如果你能預想的四十年余生,也就是端端盤子,烤烤面包,你也會覺得這是天大的事兒了。總之,我看明白了,我要是想跟他們相處下去,就得謹言慎行。我給了查爾斯一點巧克力,那是我從波鎮上帶來還沒吃的。我給了瑪格麗特一塊香皂。至於凱克布萊德太太,我給了她一雙黑色的長襪,那還是紳士讓菲爾從贓物倉庫幫我搞來的。

我跟她說,我希望大家都別往心裏去。然後,早晨在樓梯上碰到查爾斯,我就眼望別處。打這之後,他們都對我友善多了。

這就是傭人。傭人說,“一切為了主人,”其實說的是“一切為了自己”。我最受不了的就是這種兩面派習氣。在布萊爾,他們都多少有些手腳不幹凈,他們那些雞零狗碎的小把戲,會讓真正的扒手臉紅——比如說,扣下給李先生熬肉汁的肥肉,偷偷賣給屠戶家的小廝,凱克布萊德太太就這麽幹。或者,把莫德內衣上的珍珠扣子扯掉藏起來,說扣子丟了,瑪格麗特就這麽幹。我只用了三天時間就看穿了他們的所有小花樣。說到底我還是不愧為薩克斯比大娘的女兒。再說那個魏先生:他鼻子上長了一個痘——在波鎮我們把那叫作酒疙瘩,你覺得以他的身份,怎麽長出那玩意的呢?他有李先生酒窖的鑰匙,掛在鏈子上,你都沒見過哪把鑰匙用得那麽溜光發亮!還有,我們每次在斯泰爾斯太太的房間吃完飯,他都會裝模作樣地收拾盤子——他以為沒人看他,我可看見了,他把所有酒杯底剩下的酒倒進一個大杯裏,然後喝個一幹二凈。

我都看見了——不過,當然,我沒跟人說。我不是到這兒來惹麻煩的。他喝酒喝死了也不關我的事。反正我大部分時間都是跟莫德在一起。我也漸漸習慣了她。她是有些吹毛求疵的小古怪,但那都是小事,很容易就能將就。對於勤勞的我,做好這些小事易如反掌:我幫她收拾裙子,整理發卡、梳子和盒子,還幹得自得其樂。我以前習慣給嬰兒穿衣,現在漸漸習慣了給她穿衣。

“擡下胳膊,小姐,”我會說,“擡一下這只腳,站這兒,好,這邊。”

“謝謝你,蘇,”她總是輕輕地說,有時她會閉上眼,“你真了解我,”她會說,“我覺得你對我了如指掌了。”

的確,我不久就對她了如指掌。我知道她的好惡,我知道她喜歡吃什麽,不喜歡吃什麽——比如,廚師要是老送煮雞蛋上來,我就下去告訴她,送湯,不要雞蛋。

“清湯,”我說,“能多清就多清,行嗎?”

廚娘苦了一下臉,說:“斯泰爾斯太太會不喜歡的。”

“又不是斯泰爾斯太太喝這湯,”我回答說,“而且斯泰爾斯太太又不是莫德小姐的貼身女仆,我才是。”

後來她就送湯上來了。莫德把湯喝得精光,“你為什麽笑?”她吃完,緊張兮兮地問,我說我沒笑。她放下湯匙,跟以前一樣,為了手套又皺起眉頭。湯汁濺了一點在手套上。

“只是一點水而已,”我看見她的神色,對她說,“沒啥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