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2(第7/12頁)

他一會兒就寫完了。當然,做假文件這事他是熟手。他把紙拿起來,等墨水幹,然後讀出了他寫的內容:

“敬啟者。在下梅菲爾威克街艾麗斯·鄧拉文,誠意推薦蘇珊·史密斯小姐。”諸如此類,我已經不記得後面寫的都是啥了,反正我覺得聽起來是對路的。他把紙鋪平,用女人那種花哨的字體簽上名,然後把它遞給薩克斯比大娘。

“你覺得怎樣,薩大娘?”他微笑著說,“這能幫蘇得到那個職位吧?”

但是薩克斯比大娘說,她不想評判。

“這事你最清楚,孩子。”她說,眼睛望向別處。

當然了,如果我們蘭特街的人要找人幫忙,是從來不會要求品行這玩意兒的,很可能更願意要沒品行的。從前有個小個兒姑娘來幫我們洗洗嬰兒尿布,擦擦地板什麽的,可她是個扒手。我們不能招那些正直姑娘上門,她們在家裏待上三分鐘就能看出我們做的是啥買賣,把我們全害了。我們不能冒這個險。

薩克斯比大娘擺擺手不看那信,紳士自己再看了一遍,然後對我擠了擠眼,把它折起來,封好,放進我箱子。我吞下最後一口面包和肉幹,把鬥篷扣好。只有薩克斯比大娘一個人和我告別,約翰和丹蒂從來不會在一點前起床,易布斯大叔去了鮑爾城幫人撬保險櫃,一小時前他已經吻了我的臉道別,還給了我一先令。我戴上帽子。帽子也是不起眼的褐色,和裙子一個顏色。薩克斯比大娘幫我把帽子戴正。然後,她把手放在我臉上,對我微笑。

“上帝保佑你,蘇!”她說,“你會讓我們富起來的!”

但後來,她的微笑變苦了。我從來沒離開過她一天。她轉過身去,不讓我看到她落淚。

“快帶她走,”她對紳士說,“快帶她走,別讓我看見。”

於是紳士伸手攬住我的肩,帶我走出家門。他找了個男孩幫我提行李,跟在我們後面。他計劃先帶我去出租車站,坐馬車到帕丁頓,在那兒送我上火車。

那天天氣很糟。雖然如此,因為我很少有機會過河,我挺想一直走到南華克橋那邊去看看風景。我原以為從那兒可以看到倫敦全景,但是我們走得越遠霧越大,到了橋上是霧最濃的時候。你能看見聖保羅大教堂黑色的圓頂,河上的駁船,你能看見倫敦城裏所有黑暗的東西,卻看不見那些美麗的——那些美麗的東西不是消失了就是陰影籠罩。

“想到下面就是河,感覺真有點怪。”紳士說,他靠在車邊望著窗外,然後吐了一口唾沫。

我們沒想到會起霧。這場霧讓交通工具慢得像爬。雖然我們找到了一輛馬車,但二十分鐘後我們就付了錢自己下車走路了。我本來想坐一點鐘那班火車,但現在,我們趕著穿過一個大廣場時,聽見一點的鐘聲敲響了,然後是一點一刻,然後一點半——無精打采的鐘聲像是受了潮,鐘裏那些零件都像被布包起來了似的,聽起來讓人快瘋掉了。

“要不我們回去吧,”我說,“明天再來行嗎?”

可紳士說莊園已經安排了馬車夫,在馬洛村等著接我的火車了。他覺得,哪怕我晚到,也總比不到好。

但是,當我們終於到了帕丁頓,才發現,跟城裏的交通一樣,火車也都誤點延遲了。我們還要等一個鐘頭,車站管理員才會掛起布裏斯托爾班車的登車信號——那就是我要搭的火車,我要一直坐到梅登黑德,在那兒下車轉另一班車。我們站在嘀嗒作響的鐘下,煩躁不安,呵氣暖手。車站裏點起了大燈,但湧入的霧氣混著水蒸氣,從一個拱架飄向另一個拱架,使燈光變得微弱。墻上還有為悼念阿爾伯特親王6去世而掛上的黑紗,已被鳥糞弄得汙跡斑斑。本來宏偉的地方,現在看起來陰沉壓抑。我們周圍當然全都是人,推推攘攘,罵罵咧咧地等著火車,小孩們和狗在他們腿間鉆來鉆去。

紳士的腳趾被一輛經過的輪椅車壓了一下,他煩躁地罵了聲“我操”,彎腰擦幹凈靴上的灰土,站起身點了一支煙,然後咳嗽起來。他的衣領豎起,頭戴一頂寬邊軟帽,眼珠仿佛因為昨晚的菲利普酒還泛著黃。在那一刻,他絲毫不像那個能引起姑娘們瘋狂追捧的男人。

他又咳嗽起來。“我操這破煙。”他一邊說,一邊從舌頭上拈走一條煙絲。他看到我的眼神,就換了臉色,“我操他媽這窮日子,一百遍——是吧,小蘇?很快,你和我就不用再過這種日子了。”

我轉過頭不看他,什麽也沒說。昨晚我還跟他跳過一支快步華爾茲,現在,離開了蘭特街,離開了薩克斯比大娘和易布斯大叔,擠在一堆吵吵嚷嚷的陌生人中,對我來說他只是另一個陌生人,我不想靠近他。我想,你算是誰啊。我差點又想說我們回去吧;但我知道,如果我說了,他只會更煩躁,還可能發脾氣,所以,我就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