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2(第5/12頁)

然後,大家吃完收走了盤子,易布斯大叔把雞蛋、糖加到朗姆酒裏,打勻,開始調菲利普酒。他把酒倒進七只杯子,從爐子裏取出鐵片,搖了搖,讓它別那麽燙,然後插進杯子裏。熱菲利普酒就像點燃梅子布丁上的白蘭地——人人都愛看,都愛聽酒燒起來的嘶嘶聲。約翰說,“讓我做一個行嗎,易布斯大叔?”——他吃飽了晚飯的臉紅撲撲的,油光滿面,就像擺在玩具店櫥窗裏的畫裏的小男孩的臉。

大家坐著,人人都有說有笑,他們說,當紳士發了財,我也帶著我的三千鎊回來那天,該有多美好。我一直沒說話,好像也沒人注意到我。最後,薩克斯比大娘拍著肚子說:

“你不給我們吹支曲子嗎,易布斯先生,順便把小孩子們哄睡?”

易布斯大叔的口哨能吹得像哨音水壺,可以連吹一個小時。他放下酒杯,抹幹凈胡子上的酒沫,吹起那支《油布夾克》5。薩克斯比大娘也跟著一起哼,直到眼眶發潮,哼不成曲。她丈夫是個水手,在海上消失了——我的意思是,從她生活裏消失了。現在他住在百慕大。

一曲結束,薩克斯比大娘說:“吹得漂亮。看在上帝分上,下一個來首歡快點的!——別又惹得我抹眼淚了。你們年輕人也跳跳舞。”

於是易布斯大叔又吹了一首節奏輕快的曲子,薩克斯比大娘跟著拍起了手,約翰和丹蒂站起來搬開椅子。丹蒂說,“幫我拿著耳環好嗎,薩克斯比大娘?”他們跳起了波爾卡,直跳到壁爐台上的瓷器擺設也跟著震動,他們踢踏的腳下揚起一寸高的灰塵。紳士站在那兒吸著煙,看著他們,喊著“喲!”或者“約翰,來一個!”他笑著,叫著,就像在一場他沒下注的比賽上,對場子裏的選手指點笑鬧。

他們叫我一塊兒跳,我說我不想。跳舞踢起的灰塵讓我打噴嚏,還有,菲利普酒也太熱了點,蛋白都凝固見塊了。薩克斯比大娘給易布斯大叔的妹妹留了一杯酒和一盤碎肉,我說我可以端上樓去。“行啊,乖孩兒。”她說,手還在打著節拍。我端起盤子和酒杯,拿了支蠟燭,輕輕走上樓。

我總是覺得,在冬夜裏走出那個廚房,就好像走出了天堂。雖然如此,當我把食物在易布斯大叔睡著的妹妹的床邊放好,並去看了看那一兩個被舞蹈聲吵醒的嬰兒後,我也沒回去加入他們。我走過短短的走廊,來到薩克斯比大娘和我的房間門口;然後爬上樓梯,來到我出生的那間小小的閣樓。

這房間總是很冷。今晚有風,窗子被吹開,比平時更冷。地板是毫無裝飾的木板,鋪著幾條粗毛地毯。墻上什麽都沒有,除了兩塊釘在洗臉架旁邊,用來防濺水的藍色油布。現在,洗臉架上掛著紳士的一件背心和一件襯衫,還有一兩個衣領。他每次來我們家都睡這兒;其實,他滿可以和易布斯大叔搭伴兒,在廚房裏支張床。我知道我會選那兒。地上放著他的高幫皮靴,靴子上的泥已經刮幹凈了,還上了油。靴子旁邊是他的箱子,白色的貼身衣物從口子裏露出來。一張椅子上堆著他從口袋裏摸出來的硬幣,一包煙,還有封蠟。硬幣閃閃發光。封蠟很脆,像太妃糖。

床只是隨便鋪了一下。床單是一條去掉了掛環的紅色絲絨窗簾,是從一幢失火的房子裏弄回來的,還有一點焦味。我提起床單,把它像鬥篷一樣披在肩上。我熄了蠟燭,站在窗邊,發著抖,望著外面的屋頂和煙囪,望著馬販巷監獄,我媽媽被吊死的地方。

窗玻璃上已經結了一些新霜,我用手指觸了上去,冰化成了汙水。我仍然能聽到易布斯大叔的口哨聲和丹蒂的舞步聲。但在我眼前,是波鎮黑暗的街道。我只能看見零星幾個窗口透出微弱的燈光,還有馬車的車燈,在街上投下陰影。然後有一個人跑過,頂著寒冷飛奔,快得像一個黑影,瞬間就消失了。我想到這一帶的小偷們,還有他們的孩子們;想到那些普普通通的人們——他們過的種種陌生又平凡的生活——在倫敦別處的屋檐下,別處的街頭。我想到了那個大宅中的莫德·李。她還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卻在三天前知道了她的名字。她還不知道,我正站在這裏,盤算著她的滅頂之災,而樓下的廚房裏,丹蒂·沃倫和約翰·弗魯姆還在跳著波爾卡。

她是個怎樣的人呢?我曾經認識一個叫莫德的姑娘,她的嘴唇只有一半。她總是說另一半嘴唇是打架時打沒了,但是我知道,其實,她生下來就這樣。她根本打不來架。後來她死了,不是因為打架,而是因為吃了壞掉的肉。一口壞了的肉就這麽讓她送了命。

但她很黑。紳士說的另外那個莫德,他的莫德,是白皙漂亮的。但是當我想象她,我只能想出一個纖瘦淺褐,沒有曲線的形象,就像廚房裏那把我用來練習給她穿胸衣的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