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3

他們第二天早晨六點就叫醒我了。蠟燭當然已經燒盡了,厚厚的窗簾擋住了外面的微光,看起來還像半夜。當瑪格麗特來敲門的時候,我還以為自己在蘭特街的舊房間裏。我真把她當成了從監獄逃出來的賊,是來找易布斯大叔幫她弄開腳鐐的。這種事發生過幾次,有時候逃犯是我們認識的本分人,有時候是惡狠狠的亡命徒。有一次逃犯把刀架在易布斯大叔脖子上,因為他嫌大叔動作太慢。所以,聽到瑪格麗特的敲門聲,我一下子從床上跳了起來,大喊“喂,抓住!”——雖然叫誰抓,抓什麽,我說不上來,我相信瑪格麗特也說不上來。她從門邊探出頭,小聲說,“你是叫我嗎,小姐?”她給我端來一壺熱水,為我生起爐火,然後從床下拉出夜壺,倒進她帶來的汙水桶裏,最後從圍裙上取下濕抹布,把夜壺抹幹凈。

在家時,我也幹過倒夜壺的活兒。現在,看見瑪格麗特把我的尿倒進她的桶裏,我覺得有點兒不自在。但我還是說了句“謝謝,瑪格麗特”——說完立刻後悔了,因為她聽到這話就把頭一擰,仿佛在說,你算老幾,也來說謝謝?

傭人就是傭人。她跟我說,我應該去斯泰爾斯太太房間領早餐。然後轉身走了。我覺得,走的時候她還飛快地打量了一眼我的裙子、鞋子和打開的箱子。

我等到壁爐的火燒起來之後,就起身換衣服。太冷了,我就沒擦身。裙子穿上去感覺黏糊糊的,當我把窗簾拉開,光線照進房間,我看見了——昨晚在燭光下看不見的——天花板因受潮布滿褐色條紋,護墻板上也滿是白色黴點。

隔壁傳來低聲細語。我聽到瑪格麗特說,“是,小姐。”然後是關門聲。

然後是一片寂靜。我下樓去吃我的早餐——開始是在傭人樓梯底下黑乎乎的過道裏迷路了,然後發現自己來到茅房所在的院子。現在我看清了,茅房周圍長滿蕁麻,院子的磚縫裏全長了草。房子墻上長著常春藤,有些窗戶沒了玻璃。紳士說得對,這地方真是沒啥值得搶劫的。他說那些關於傭人的話也是對的。當我最後找到斯泰爾斯太太的房間,那兒已經有個男的,穿著馬褲,絲襪,頭上戴著撒了粉的假發。那就是魏先生,他說,他服侍李先生四十五年了。他看起來確實也像。一個姑娘送來早餐,第一個就是給他。我們吃腌豬腿和雞蛋,還有一杯啤酒。在這兒他們每一頓都喝啤酒,他們有一整個房間專門釀酒,還說什麽倫敦人愛喝酒!

魏先生幾乎沒跟我說話,他和斯泰爾斯太太講了些宅子裏管理的事,只是問了問我上一個東家是哪裏。我跟他說是梅菲爾威克街的鄧拉文家,他自作聰明地點點頭,說他認識那家的管家。可見他也就是耍耍嘴皮子罷了。

他七點鐘就走了。在他站起來之前,斯泰爾斯太太是不會離開餐桌的。她走的時候對我說: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史密斯小姐,莫德小姐昨晚睡得很好。”

我不知該怎麽接話。她接著說了下去:

“莫德小姐起得很早。她吩咐說要見你。你上去之前要不要洗洗手?莫德小姐和她舅舅一樣,很講究的。”

我覺得我的手夠幹凈的了,但我還是到房間角落裏那個小小的石頭洗手盆裏洗了洗。

我感覺到胃裏的啤酒,真希望自己沒喝。我希望剛才經過院子時去了茅房。我肯定待會兒找不到怎麽去了。

我很緊張。

她帶我上去。我們和上次一樣走的傭人通道,但是中間轉到一條漂亮的走廊裏,來到一兩扇門前,她敲敲其中一扇門。我沒聽到裏面的回答,不過斯泰爾斯太太應該是聽到了。她挺直脊背,轉動了門把手,讓我進去。

這個房間和這宅子的其他房間一樣,顏色昏暗,墻身全鑲著老舊的黑色木板,地板也是黑色的,地板上除了兩條磨出線頭的土耳其小地毯,其余地方都光禿禿的。房間裏有幾張厚重的大桌子,一兩個硬邦邦的沙發。有一幅畫,畫上是褐色的山。有一尊花瓶,裏面滿是枯葉。有一個玻璃罩,罩裏是一條死蛇,嘴裏含著一枚白色的蛋。窗外是灰色的天空和濕漉漉的枯枝。窗戶上是小小的,鑲鉛條的玻璃,在窗框裏搖得咯咯作響。

舊式壁爐很大,裏面的火卻不大,火焰嘶嘶響著。有一個人面對壁爐站著,盯著這微弱的火焰和煙,被腳步聲一驚,轉過身來眨著眼睛,這就是莫德·李,這座大宅的女主人,我們這個陰謀的目標。

因為紳士的描述,我把她的模樣想象得非常美,但她不是那樣——至少,當時看著她,我沒那麽覺得。我覺得她就是普通吧。她比我高一兩英寸,也就是說,普通身高,因為我算是小個子。她頭發的顏色比我的淺,也不算太淺。她的眼珠是棕色的,比我的顏色淺。她的嘴唇豐滿,臉頰光滑——我承認,這點她比我強,因為我喜歡咬自己的嘴唇,我臉上有雀斑,人們一般都說我五官輪廓太硬。還有,他們都說我看起來年紀小,說到這一點——哈,說這話的人都應該來看看站在我面前的莫德·李。如果我算是年紀小,她就是嬰兒,是黃毛丫頭,是什麽都不懂的小白鴿!我說過,聽見我進來,她驚了一下,向著我走了一兩步,原本白皙的臉變得通紅。然後她站住了,雙手放在身前,輕輕靠在裙邊。那裙子——我從來沒見過她這個年紀的姑娘還穿這種玩意兒——這是一條連衣裙,卻短到露出腳踝,在裙腰上——她的腰細得驚人——有一條緞帶。她的頭發攏在天鵝絨發網裏。她的腳上穿著紅色薄呢便鞋。她雙手戴著幹凈的白手套,在手腕處扣得緊緊的。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