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場(第5/8頁)

水果盤裏有一個蘋果、一根香蕉、一串早產的葡萄、一個橘子和三個梨。

紐約地區的主任法醫,萊奧·席林醫生,談不上是什麽性情中人。點綴他職業生涯的無數千奇百怪的屍首——自殺者、謀殺案受害者、無名屍、實驗室的屍骸、吸毒身亡者,還有許許多多在不明狀況下意外遭遇死亡或離奇暴斃的——自然已使他變得相當鐵石心腸。他對“潔癖”這種字眼嗤之以鼻,他的膽量和他操弄手術刀的手指一樣堅韌。他的同事常常懷疑,在他甲殼般的官樣外表下,是否藏著一顆溫柔的心,然而,從來沒有人證實過。

他昂首闊步地走進埃米莉·哈特太太最後的休憩所,心不在焉地向檢察官點頭致意,又對薩姆悶哼一聲,對哲瑞·雷恩先生則不知所雲地嘀咕幾句。他掃視了臥室一眼,神色黯然地留意了一下地毯上的腳印,然後把他的公事包往床上一丟——哲瑞·雷恩先生頗為驚駭,因為那個包砰的一聲掉在老女人僵硬的腿上。

“踩到腳印沒關系嗎?”席林醫生突然開口說。

“可以,”巡官說,“所有的東西都拍照存證了。還有,我要告訴你,醫生,下次你能否快一點。從我通知你開始,已經過了整整兩個半小時——”

“這有什麽關系。”身材矮小的醫生說了串德語,咧嘴一笑,“正如海涅所言,只是我的翻譯沒有他的原句典雅:雖然這是個老故事,可是恒久如新——平心靜氣點兒,巡官,這位死去的女士可是非常有耐性的。”

他把布帽的帽檐往上一推——他的頭和雞蛋一樣光禿,而且他對這一點相當敏感——無精打采地繞過床鋪,毫不在乎地亂踩著腳印,開始著手工作。

笑容從他胖嘟嘟的小臉上消失了,老式金邊眼鏡後的眼睛變得十分專注。雷恩注意到,當他看見死者額頭上的直線狀血痕時,他肥厚的嘴唇努了起來,並在一眼看見地上的曼陀林琴時點了點頭。然後他十分小心地把死者滿頭白發的腦袋捧在兩只健壯的手之間,撥開頭發,迅速地觸摸頭骨各處。顯然事情有些不對勁,因為他的面容僵硬起來,並扯開淩亂的被單,花了一分鐘檢查死者的身體。他們沉默地觀望。顯而易見,這位經驗豐富的法醫越來越困惑了,他口中用德語喃喃念著:“見鬼啊!”好幾次搖頭晃腦,努嘴咬唇,不時又哼一小段飲酒歌……突然間,他轉過身面對眾人,問道:“這女人的私人醫生在哪裏?”

薩姆巡官走出房間,兩分鐘後回來了,身後跟著梅裏亞姆醫生。兩位醫生像決鬥者似的,極端正式地相互致意。梅裏亞姆醫生很有威儀地繞過床鋪,兩人同時俯身拉起單薄的睡袍,邊檢查屍體,邊低聲交談。這時,路易莎·坎皮恩的護士,肥胖的史密斯小姐,快步走進房間,一把從床頭櫃上端起水果盤,又迅速走了出去。薩姆、布魯諾和雷恩默默地旁觀。最後,兩位醫生挺起腰身,梅裏亞姆五官精致的老臉上露出某種不安的表情,法醫把布帽拉低,蓋住滿是汗珠的額頭。

“你的判斷呢,醫生?”檢察官問。

席林醫生愁眉苦臉。“這女人不是死於重擊。”——哲瑞·雷恩先生一臉快意地點頭——“梅裏亞姆醫生和我都同意,打擊本身除了嚇她一跳,不足以造成其他的傷害。”

“那麽,”薩姆巡官怒聲低吼,“到底是什麽讓她送命的?”

“哎呀,巡官,你總要搶先一步,”席林醫生頗有慍色地說,“你急什麽?是曼陀林琴讓她送命的嘛,雖然是間接因素。呀,怎麽回事?那一擊導致她嚴重受到驚嚇。為什麽?因為她很老了——六十三歲——而且梅裏亞姆醫生說她有嚴重的心臟病,不是嗎,醫生?”

“哦,”巡官應道,看起來心情舒暢了些,“我懂了,有人敲了她的頭一下,那一下嚇壞了她衰弱的心臟,所以她就死了。如此說來,她可能是在睡眠中死的嘍。”

“我看並非如此,”哲瑞·雷恩先生說,“正好相反,巡官,她非但沒在睡覺,還非常清醒。”——兩位醫生一齊點頭同意——“有三點可以證明。第一,請注意她的眼睛是睜開的,直瞪著,受了驚嚇,可見是清醒的。第二,你們可以看見她臉上那種獨一無二的表情。”——這樣的措辭委實溫和,埃米莉·哈特衰老的五官因極端的痛苦和突如其來的驚駭而扭曲不堪——“甚至雙手都半握成拳,指頭彎曲。第三,這一點比較隱晦,”雷恩走到床邊,指著死人額頭上由曼陀林琴的弦造成的血道,“這些血痕的位置,毫無疑問可以證明,哈特太太被襲擊時是坐在床上的。”

“您怎麽知道?”薩姆巡官頗不服氣。

“怎麽?這很簡單。如果她遭襲擊時正在睡覺——換句話說,是躺下來的,而且從她大致的姿態看來,是仰臥的——那麽鋼弦造成的傷痕就不會只出現在額頭的頂部,而會連下半部分也有,還應該會在鼻子上,或許連嘴唇上也有。由於血痕只局限於額頭頂部,可見她若不是直坐著,也是半坐半起的姿勢。倘若這點成立,我們立即可以得出結論,她是醒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