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場

哈姆雷特山莊

四月十七日,星期日,中午十二點三十分

薩姆巡官頗有興味地想著,最初上帝創造天地,他老人家確實成績斐然——特別是每次他到離大都會數英裏之遙,位於威斯切斯特縣的哈德遜河一帶時,心裏尤有這種感觸。

由於肩負重職,薩姆巡官很少有機會產生宗教或美學的心思,但是即便俗務繁冗如他,也不可能對周圍的美景無動於衷。

他的車子艱辛地爬上一條彎曲的小道,一路向前,仿佛直攀天際。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由城垛、護衛墻、綠葉攀生的尖塔和藍天白雲交織而成的人間仙境,而遠遠之下與其相映的,是哈德遜河的熠熠波光和層層藍波上的點點白帆。巡官深深吸入的空氣,夾著樹木、松針和鮮花的清香。艷陽高照,沁人心脾的四月微風吹拂著他的灰發。驅車轉過路上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彎道,巡官拼湊警句似的想:有或者沒有犯罪,這美景都令人感覺活著是件快事。這是他第六次探訪哲瑞·雷恩先生令人驚羨的住所——哈姆雷特山莊,此刻他心裏想的是,這個驚人的所在,一次比一次叫人流連忘返。

他在一座熟悉的小橋——哲瑞·雷恩先生莊園的前哨口——前刹住車,像個小男孩似的向站崗的人招手。那是位滿面笑容的矮小老頭兒,正用手扯著自己蒼老的額前頭發。

“嗨!”薩姆喊道,“好天氣哪,上雷恩先生家,可以嗎?”

“好的,先生。”守橋人高聲回答,“好的,先生。進來吧,巡官。雷恩先生交代過,您隨時可以進來。這邊請!”他跳上橋,用力拉開一扇吱嘎作響的柵門,示意巡官把車開過古雅的小木橋。

巡官滿意地嘆了口氣,踩下油門。這麽好的天氣,我的天!

這裏的地形很眼熟——一條完美的碎石路,一片正在轉綠的灌木叢,然後突然間,像一幕旖旎夢境,一塊草坪鋪陳在古堡前面。這座古堡以雷霆萬鈞之勢聳立在哈德遜河畔數百英尺高的山崖尖峰上,也是哲瑞·雷恩先生的頂峰之作。這個設計曾被當代批評家大肆貶伐,那些自麻省理工學院畢業,只願設計鋼筋水泥摩天大廈的年輕人,都瞧不起這座建築,它的創作人被嘲笑為“古板守舊派”、“腦袋落伍者”和“裝腔作勢之人”——最後這個說法出自一個尖酸刻薄的新派劇評人。對他而言,任何早於尤金·奧尼爾(1)的劇作家,任何先於萊斯利·霍華德(2)的演員,都是“貧乏無聊”、“古板”、“過於陳舊”和“平淡乏味”的。

但是,你看那城堡,四周延展著細心經營的花園,有排列整齊的紫杉、山形屋頂農舍組成的伊麗莎白式村莊、鵝卵石便道、護城河、吊橋,還有超越一切之上、用石磚堆砌起來的城堡本身。這似乎是十六世紀的精華,老英格蘭的一部分,出自莎士比亞的劇作——這是安然生活在他豐碩的歷史成就中的老紳士再自然不過的排場。即使最尖刻的批評家也不能否認,他對永恒的莎劇有過偉大的貢獻。他幾近天才的舞台演出帶給他龐大的財富、顯赫的名聲,還有私底下無窮的快樂。

這就是退休的戲劇皇帝哲瑞·雷恩先生的居所。當另一位老者打開環繞著莊園的高高石墻上沉重的鐵門時,薩姆巡官暗忖,不管紐約市那些庸碌的笨蛋怎麽想,對他而言,這才是平和,才是美,才是逃離喧囂的紐約的好所在。

他突然踩下刹車,車子嘎的一聲停下來。在他左邊二十英尺處有一幅令人驚愕的景象,在一片郁金香花圃中央,有一尊石刻的阿瑞爾(3)正在噴出水花……令巡官出神的,是那個在池子裏用一只粗糙的棕色的手潑水的怪人。盡管認識哲瑞·雷恩先生幾個月,並多次造訪這座城堡,可巡官每次看到這個鬼怪似的老人,仍克服不了心裏那種詭異、不真實的感覺。那只潑水的手很瘦小,暗棕色,皺皺巴巴,赤裸裸,長著幾根毛發;森林小矮鬼似的背脊上隆起一個肉峰——這個奇特的怪物整個兒裹在一件皮圍裙裏,像鐵匠的漫畫造型。

駝背老人擡起頭來,細小慧黠的眼睛一閃。

“嘿,你呀,奎西!”巡官嚷道,“你在做什麽?”

奎西是哲瑞·雷恩先生光輝歷史中的一位主要人物——四十年來,他一直擔任雷恩的假發師和化裝師。他把兩只小手搭在瘦小的臀部。“我在觀察一條金魚。”他用老年人短促沙啞的嗓音一本正經地回答,“稀客啊,薩姆巡官!”

薩姆鉆出車子,伸了伸懶腰。“我的確不常來。老先生好嗎?”

奎西的一只手像蛇似的探進水裏,一會兒之後濕答答地握著一個扭動不已的小東西伸出水面。“顏色真漂亮。”一邊觀察,幹癟的嘴唇一邊還嘖嘖有聲,“你是說哲瑞·雷恩先生?哦,好得很。”他突然一臉的不滿,訝異地說,“老先生?他比你年輕啊,薩姆巡官。你知道,雷恩先生六十歲了,但是他可跑得比你快,像只——像只兔子,而且他今天早上才在後面那個——冷死人哪——那個冰冷的湖裏遊了整整四英裏,你辦得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