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4/11頁)

“炮兵沒有了……炮彈打光了,給咱們的是最後幾顆。俺傍晚去找他們,想給他們兩包煙抽,才知道師部命令他們炸炮,炮兵弟兄們不願意……炸炮的時候,他們十幾個人和大炮抱在一起,全一起炸了……”二子摩挲著一顆子彈說。

“子彈也沒了,師部的幾個軍需官今天上了陣,死了,鬼子再來的話,虎賁只能耍大刀、砸磚頭了。”陳玉茗用塊紗布沾著白酒,一下下擦著額頭。

老旦靜靜聽著,虎賁的壯烈……還哪裏叫仗?就像村子裏揣豆餡兒,紅紅的豆子和溜圓的大棗鍋裏一扔,沒多久就是爛糊的一團。還有這個王立疆,說是去接應援軍了,一走兩天了,人呢?一半兒臉沖他來的,莫非他個龜孫兒先跑個球了?

“王立疆回來沒?老旦的鳥都飛不出去,這人飛哪去了?”二子猛然擡頭道,看他閉不上的嘴,顯然還有半句沒說,他竟和老旦想的一樣。

“不能的,他不是這人……”老旦揉著臉,這話自己都不太信,“要真這樣,這就是咱的命。”老旦摸著半截小指頭,悄悄心酸起來。

那一天,翠兒用胖乎乎的手擺弄著他這根小指頭,他們一起聽著袁白先生給老旦捏的命數。

“旦兒啊!俺老漢說了,你且認真聽……汝之命線起自太陰丘,而終於金星丘側,其間多叉,遍布平原,既短且促。汝之命相紋亂溝深,經緯叉錯,掌雖大而指纖,壑雖深卻苦短,五指雖齊卻不能並攏,伸張又不能平直。世事無常,乾坤不測!後生哪!你原本是一生窮命,與富貴無緣,於風塵多難,高堂不能終其天年,子嗣不能脫胎換骨。天下雖大,容你之處寥寥,日月雖多,清凈之音淡淡。你不惹事,事卻找你,你不赴災,災又不斷,大悲大難,禍不單行。旦兒啊!聽俺老漢一句話,少生妄念,安生是福!一個地瓜一個窩,挪出去便是死地!即若有貴人相助,九死雖過得以一生,則可享一時之樂,可惜光陰不久,且樂極生悲也哉……”

老旦雲裏霧裏,翠兒懵懵懂懂。袁白先生自是高論,只是太過高深,聽都聽不懂,更不知怎問這昔日的老秀才。二人卻知道這老朽沒什麽好話,將原本備好的兩個錢扔了一個給他,就溜了。如今回想起來,這話驗證著他諸多經歷,更仿佛在暗示更淒慘的未來。想到此,面對著一臉陰霾的二子,老旦心裏怯怯地浮上無助,恨不得掏出腸子捂著眼,惡狠狠哭上一場。

參謀主任龍出雲前來探望,一夥人鍋底般漆黑,密密麻麻的小窟窿把呢子軍服弄成了破爛的紗窗。他的副官告訴老旦,龍參謀幾宿沒睡,每天東南西北地走動著,一顆炮彈炸在米堆上,幾個人登時變成這個樣子,離得近的後背上鑲進去一百多顆大米,正在醫務所裏一顆一顆地往外拔……

龍參謀轉達了余程萬師長的關照,帶來一批大洋,也給駐守東門沙河至四鋪街一線陣地的鬼兵連頒發了獎章。勛章顯然多了,不打緊,一人戴上四五塊,將來活著還能給兄弟家帶回去。大洋竟有……五千塊!老旦說了聲謝,龍參謀建議平分給鬼兵連最後的二十一個人,每人兩百多塊。這白花花的硬貨是種一輩子地也賺不回來的錢,二子的眼直了,一個暈死了半天的兵直起腰來,說了聲乖乖,倒頭便真死了。

“陣亡的將士呢?”老旦問。

龍參謀低頭躊躇道:“只能都記著,將來抗戰勝利,再按大家的標準全部補齊。”

他這話沒錯,老旦也猜到了,但聽著仍不舒服。

“聽說你們搗了鬼子的一個醫療所?”龍參謀擡頭問。

“是,龍參謀,部隊缺藥缺繃帶,俺帶人去的。”

“殺了鬼子的傷兵,還有醫生?”龍出雲又看著地面說。

“是,都殺了。”老旦站著說。

“以後不能這樣,這太不人道了,這是違反日內瓦公約的,醫護人員更不能肆意屠殺……”龍參謀仍沒有看他。

“龍參謀,對鬼子還講什麽人道?咱們的弟兄死得那麽慘,鬼子可曾講過什麽人道?”二子坐在那兒不幹了。

“你站起來說話!成什麽樣子?”老旦忙呵斥他。

“咱們部隊是有戰鬥紀律的……”龍參謀嘆了口氣。

“龍參謀……長官,鬼子是傷兵不假,可他們畢竟是鬼子,手上沾著咱們弟兄的血,照俺的意思,應該一把火燒了,俺砍了他們的頭,還算便宜!”二子站起來說,這小子要攬責任,老旦忙堵住他的嘴。

“就你刀快?聽長官怎麽說……龍參謀,是俺的命令,以後不這樣了。”老旦立正道。

“龍參謀,我們連後面的醫務所也被鬼子搗毀了,幾個醫生和十幾個傷兵,全被殺了……”陳玉茗也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