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3/11頁)

陳玉茗急出眼淚。大薛連放兩槍也沒打著——他傷太重了。眼看著海濤要被敵人捉了,老旦聲嘶力竭地喊:

“朱銅頭!”

朱銅頭攥著兩個手榴彈,吃驚地看著老旦。

“弟兄們!打死我……銅頭,炸死我!”

海濤喊著,定是醒過來了。老旦死死瞪著朱銅頭,陳玉茗跑過去,鼻子頂在朱銅頭的臉上喊:“扔手榴彈,快扔啊!”

玉茗淚如泉湧,在滿是血痂的臉上沖出淚痕。朱銅頭咧著嘴哭起來,他搖頭後退,看著海濤的方向,抖著聲音說:“海濤,好兄弟啊,銅頭幫你來了!”

他看準方向,奮力挨個扔出手榴彈。它們晃晃悠悠飛去,像秋天沉甸甸的喜鵲,先後落在海濤身旁,將他和兩個鬼子炸倒在黑紅的煙霧裏。朱銅頭撕肝裂膽地喊,他癱軟跪倒,肥碩的身體撞在地上。

炮火!六顆炮彈落在敵人之中,將他們炸得四散奔逃,老旦眼睜睜見個鬼子鉆天猴兒一樣拔地而起,在空中散成碎爛的肉,一面太陽旗紙片兒樣旋轉著,又風箏一樣飄遠了。二子此時帶人趕到,老旦又泛起武漢江邊的那股猙獰,他噌地拔出大刀,哇哇就向前沖了。可還有個受重傷的戰士比他快,這家夥拿著兩顆冒煙的手榴彈沖進鬼子堆裏了。他也不管紮在身上的刺刀,用手榴彈砸碎了一顆頭,炸躺下七八個鬼子。

老旦劈了兩個鬼子,帶著戰士們追了一陣,忙退回來,撿回鬼子丟下的武器,樂呵呵跳回各自的彈坑。朱銅頭仍縮在那兒哭成個淚人,緊緊抱著個燒成了焦炭的弟兄,那弟兄右手還死死地抓著半條腿……

“大薛!”陳玉茗扔下槍支,哭喊一聲撲在地上……

死亡。

無處不在的死亡。

夜晚的常德城像即將熄滅的焚屍爐,只剩死亡的氣息和發紅的廢墟。月亮嚇跑了,星星炸沒了,照明彈催魂一樣照著這破敗的死城。鬼子在唱歌,那不是慶祝勝利的歌,也淒淒慘慘帶著哭腔的,也跟你沒完沒了的。他們也在崩潰的邊緣,老旦聽得出。

老旦坐在指揮所外,閉著眼,一腔靈魂回味和打量著這半月,失瘋了麽?墜魔了麽?是遇到鬼絆頭了麽?怎地竟將這麽多兄弟帶入死亡的漩渦?應該嗎?值得嗎?壯烈嗎?他們守寡的女人從此愁雲慘淡,他們年幼的孩子記不住爹的模樣,梁七和麻子妹連娃都沒有,就這麽著絕了……這是什麽孽麽?東躲西藏,千挑萬選,最終走到這麽一步死棋。

屍體的焦煳味熏了他,見鬼,他吐了唾沫,沒打過仗的人會以為是誰在烤雞屁股吃。這味道刺開他的眼,他想到幾千名虎賁兄弟死在這小小的常德城裏了,這就是他們的味道,黃家沖來的弟兄只是這裏的一撮,還有鬼子的味道。常德城這抹絳紅的血色已成悲壯,滲在磚墻之中、肌膚之下,老旦知道這輩子也忘不了。

二子一晚上在抽煙,天這麽黑還戴著摩托鏡,要躥出個鬼子八成能被這大眼鬼嚇死。他和陳玉茗埋了大薛,大薛死死攥著自己的腿,二子要給他分開,陳玉茗說算了,二子給了他一巴掌,兩人不由分說打起來。朱銅頭擋在中間勸,這兩人又一起打他,朱銅頭哭著讓他們打,打著打著三人就抱頭痛哭了。他們仨一把土一把淚地埋了大薛。他們還爬去找海濤的屍體,卻找不到,找到的半拉人也不能肯定是他。

陳玉茗頭發焦了,成了半個禿子,額頭上燒起大串的泡,左眼腫成個茶雞蛋,勉強睜開的右眼布滿血絲。他很少哭,今天這場淚令他像老去十年。老旦知道他不單是為這幾個弟兄,更是心疼黃家沖來的匪兵,他真是花了心血,好多人和他熟得互抽煙鍋子,家裏有點啥事都要拉他去喝酒。

老旦看著他們,心絞得疼起來。二子又點了一支煙,老旦便說:“別抽了,嗓子都啞了。”二子看著煙,撚了撚扔進黑暗裏。他突然站起來,原地轉了幾圈,猛然對老旦哇哇叫起來:

“俺一個人來就來了,俺孤家寡人一個,俺打不了跑得了,你幹啥叫這麽多弟兄來?好像都是俺帶累的,俺不是這個意思,俺不用你們來找!你幹啥這是?你讓俺還咋活?”

二子旁若無人地大叫著,嚇得幾個兄弟手直哆嗦,鬼子的冷炮手聽著聲音就能把槍榴彈打過來。陳玉茗登時撲倒了他,幾人蜂擁而上,捂嘴的拖腿的,老旦忙隨大家離開這裏,剛走出十幾步遠,兩顆槍榴彈果然炸起來,朱銅頭的鍋嗡地飛起老高,轉著飄出老遠。

“幹甚呢你?你想死自己死去,誰是為你回來的?俺們就不是個人?來了就來了,你想球這多幹啥?再胡鬧俺捆了你!”老旦扯掉了他的摩托鏡,鏡子裏嘩啦流了一地水,那是二子一只眼攢了一晚上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