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漢奸劉

處死了郭石頭,並沒有讓板子村風平浪靜。沒多久,兩個鬼子和兩個偽軍在村子邊巡邏時遭襲擊,拖進玉米地裏大卸八塊。襲擊者不知怎麽躲過了探照燈,四袋肉濕乎乎扔在了炮樓門口。

於是村子被封鎖了。不止板子村,周圍四五個村子同時下了禁閉令,大批鬼子偽軍滿平原搜捕著。說不清楚來處和去處的人,大多被當場殺掉。據說田中在三十裏外的西堤北村發現了一雙日軍士兵的鞋,村裏男人便都殺掉了。雖然是那邊兒鬼子下的手,翠兒總覺得這事兒有田中一份。

山西女人改嫁一年,和郭石頭還沒弄出種,這新男人便遭橫死,她在村子裏哭鬧一番,似乎過了半旬才想明白是村民們的猜疑,立刻便閉了嘴。郭石頭留下兩個瘦巴巴的丫頭和一個臟兮兮的老娘,山西女人乘了些家業,也不得不擔起這個破敗的家,只是這女人似乎從不覺得苦難算什麽,幾個月過去又開始穿紅戴綠,嗓門和從前那樣大起來。她坦然的樣子令人佩服,像從沒嫁給過郭石頭一樣。

田中沒有再進村子一家家談話,或許是覺得毫無用處。他實行了更嚴格的制度,誰家有訪客到來必須登記並驗明正身,否則便是通敵;村民如果離開板子村探親訪友也必須說明去處和會見人,並拿回那邊村子的證明,否則便按通敵論處;村子晚7點後到早晨7點前,各家各戶必須鎖門,禁止村民的一切聚會和交往事宜,如有需要到村口受維持會監督進行,並接受內容登記,否則按密謀通敵論處。

通敵論處是啥意思?有村民問村口維持會的漢奸兵,那兵擡起手割了下脖子,牙齒間擠出“哢”的一聲。大家喔了一聲,吸著涼氣去了。

“這不成了坐牢了麽?”鱉怪小聲地說,不知誰立刻打來一個嘴巴子,“笨鱉,你以為呢?”

限制令看似嚇人,村民們大多不以為然,這鬼年頭,除了要餓死的、要討錢的,誰沒事走來走去?不出去就不出去,街坊間有些啥事也不怕讓鬼子知道。

“老坷垃,你們家的地缺肥不?”

“哦,還好呀,最近俺家的牲口拉得多。”

“俺家的也拉得不少,可是羊啊驢啊的拉的總是太稀,你家的牲口要是屁眼粗,能到俺家地上拉幾下不?”

“啊呀那不容易哩,你到了俺家茅房,估計也拉不出來哩。”

“俺不是說俺,俺是說你家牲口。”

“俺也不是說你,俺說的也是你家牲口。”

“你讓你家牲口到俺家地上拉幾泡幹肥,俺讓俺家牲口到你家地上拉幾泡稀肥,總之都是屎,你就幫一下唄。”

“那這一泡屎咋算錢兒哩?”

“一泡屎你還要算錢兒啊?你的眼被屎糊住了?”

“那你就自己去拉唄?驢不會拉屎,你還不會拉屎?”

“唉你個老坷垃,小時候俺在你家地裏拉了多少屎,你可都忘了哩。”

“唉你個老臭三,你拉一泡屎偷一顆瓜,你以為俺都忘了?”

“算球啦,你吃屎去吧。”

“算球了,你也去吃屎吧。”

又一天。

“山西子,你借俺家的兩個饃啥時候還?”

“兩個饃?俺啥時候借過你兩個饃?”

“啊呀你記性咋這差哩?兩個月前在村口買麻糖,你說你中午晌不想做飯了,俺就說俺家有饃你拿兩個去對付一下。”

“哦,想起來了。”

“那你啥時候還給俺?”

“拿是拿了,咋就成了借呢?”

“不是借是啥?那是兩個饃啊?”

“可俺沒說借啊?那去年你晚上到俺家,俺還給了你兩頭鹹菜呢?那也是借?”

“那時候是那時候,那時候……皇軍還沒有來哩。”

“皇軍來不來和借不借有啥關系,你個郭燕兒姐咋這糊塗哩?”

“那時候兩頭鹹菜就是兩頭鹹菜,可這時候兩個饃不是兩個饃。”

“你這話沒道理,那皇軍給咱修房送糧啥的,咱也是借?咋沒見皇軍來催著要呢?你要不和皇軍再講講理,他們說要還,俺就先還了你兩個饃。”

“那俺不要了。”

“要也好不要也好,你得講個道理是不?咱不能瞎瞎著,要不你不舒坦俺也不舒坦,日子本來就不咋舒坦了,咱不能為兩個饃就生分了是不?”

“俺反正不要了。”

田中一龜很快修改了限制令,村民們再到炮樓前面說這些屎屁尿驢豬狗的事情,一律按擾亂秩序論處。

翠兒沒啥可說的,只是和兩個孩子每天磨叨。袁白先生看了限制令,幹脆一句話不說了。村子變得墳頭一樣寂靜,一到夜裏便鴉雀無聲,各家的雞鴨毛驢也像是學了乖,再不胡嚷亂叫的。翠兒聽說田中帶著兵又毀了一個村子,因為那裏做了皇軍禁止的鞭炮。一群做炮的男女被捆在一大片鞭炮上,在噼啪的爆燃中炸成了碎排骨。從那天起方圓百裏便不許再放炮,甭管喜事還是喪事,頂多吹吹喇叭敲敲鑼鼓。板子村沒有喜事,因為沒什麽婚齡的男人;喪事倒有不少,老人們寡淡無趣,胃口差了,眼神差了,圖景差了,命也就短了,還有一些恨自己不死的,想方設法離開這悄無聲息的世界。山西子的婆婆吃了三斤麩子,喝了五大瓢水,撐爆了瘦成一張皮的肚子。郭侉子的八十歲老爹不知哪裏找來根生銹的棺材釘,一錘頭就釘進那顆頑強的心臟。還死了一個想立牌坊的寡婦,大家發現她光著屁股吐著白沫翻著白眼死在自家臟兮兮的炕頭,一根粘滿面疙瘩的小擀面杖捅在兩腿之間,幾乎齊根而沒。有人說她是心病犯了,有人說她是捅爛了腸子,也有人說她是捅得……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