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被共軍俘虜

大雪在後半夜總算停了,停下來的還有共軍的歌聲。老旦將指揮所讓給了傷員和病患,和二子擠在了戰壕裏。一早醒來,覺得睡在牛奶裏似的,眼前只白茫一片,他揉了揉幾乎凍住的眼皮,仍是白的。他嚇了一跳,以為是醫務兵說的青光眼,忙扭頭看,戰壕裏霧蒙蒙的,炭火成灰,人聲全無。他知道這是雪後的大霧,這狗日的壞天氣沒完沒了,不知幾時才能看見太陽。

天氣依然脆冷,左右都看不出時辰。老旦很想再睡一會兒,但心裏太不踏實,這麽大的霧,是多好的進攻機會?他嘆了口氣,鉆出硬如棺材的棉被。二子蹦跳著打回了些熱粥,老旦抓著壕邊的雪洗了洗臉,見戰場上雪封千裏,共軍毫無聲息,就和二子說:“讓大家都起來,檢查武器。”

“大夥早就都起來了,一個個餓得睡不著了。”二子掰碎了兩塊餅幹放進粥裏。

“你說共軍今天會進攻麽?”老旦抓過槍說。

“今天?不會。你以為共軍不冷啊?你看那喊喇叭的小妞都不說話了,肯定上下兩張嘴都凍住了。”

老旦被他逗笑了,想抽一口煙,才想起煙絲早就光了。他往飯盒裏又填了點雪,燒得熱乎乎地喝了,渾身暖和起來,帶著二子巡視著戰壕。一挺重機槍凍滿了冰霜,正拆做幾塊兒在火邊烤著。老旦讓他們立刻搞定,否則就把機槍塞到褲襠裏暖和。

“重機槍不響,共軍上來你沖他們撒尿麽?雞巴都凍成綠豆了,你能射多遠?”老旦虎著臉說。二子戴著眼罩,不說話時就像個劊子手。戰士們忙加快速度,大多都知道他是對的。老旦見戰士們須發都是白的,鋼盔像發了白霜的老冬瓜,知道他們又挨過一個幾乎凍死的夜晚。他們想對自己微笑,卻笑不出,只擠著一張張奇怪的帶著血口子的臉,他們和自己一樣,就要頂不住了。

“營長,咱什麽時候突圍?”凍掉一只耳朵的排長說。他兩眼發黃,臉像開水泡過般腫著。“寧可戰死,也不想這麽凍死、餓死。”排長抖了下手裏的槍,想站起來,挺了一下卻坐下了。老旦看了看他的腳,腳裹在毛毯裏,膿血流出腳趾縫,腳趾頭已經發黑。“老營長,俺這雙腳跑了半個中國,受過傷,被毒蛇咬過,都沒爛,如今卻眼看著保不住了,再這麽下去,人就廢了。”

老旦只能拍了拍他,看了眼二子。二子忙掏出半盒煙,一根根給大家發了。“就快了,就快了……”老旦知道他們不信,“要麽咱們沖出去,要麽他們打過來,一定快了……”

老旦繼續前行,見屍堆又高了一截,因故意澆了水,冰雪將他們凍成一坨,頭挨著腳,腳頂著頭,凍成這個樣,大炮都不一定炸得爛。老旦看著那些冰後的身軀和臉孔,想起在冬天的帶子河看著凍在冰裏的魚。他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後,心中竟害怕起來。自己要是挨了一槍,或是吃了一炮,便鮮血淋漓地碼在這兒了,等著春暖花開,融化發臭,長滿肥胖的蛆蟲,爛成一堆分不清的東西。

老旦和二子一直走到戰壕的盡頭。說是盡頭,也是相連的壕溝,只不過那邊是老白的4營防區。老旦本想過去打個招呼,再要點煙絲,卻見壕溝之間的通道堆滿了麻袋,踹了一腳,竟是瓷實的土。

“什麽意思?”老旦納悶,他問附近的兵,“什麽時候堵上的?”

“應該是昨晚上,睡著了……”士兵哆嗦著說。他的排長跑了過來,對這麻袋墻也很驚訝。二子幾步跑上了戰壕,貓著腰向那邊望去,他愣愣地看著,嘴唇發著抖。

“旦哥,4營沒人啦……”二子扭過臉,輕輕地喊著。老旦腦袋一暈,眼前黑起來,他也不顧敵人的狙擊手,爬上去站著看。4營的戰壕果然空無一人,在的都是死屍,武器也不見了。老旦沒接到任何撤退的命令,再說往哪撤呢?後面就是他娘的旅部師部,督戰隊都把重機槍架上了。老旦渾身發麻,原地轉了一圈,指著那個排長說:“趕緊跑去團部匯報……二子,你去把2連和3連叫來……老白這個兔崽子,投敵了!”

老旦說罷,惡狠狠掏出了槍。

“旦哥……來不及了。”二子揪了一下他,他的臉比滿世界的雪還白,他的手指著共軍那邊兒,老旦第一次見他的手抖成這樣。老旦看向遠處,霧正在退去,地平線上浮起密密麻麻的小點兒,兩邊望不到頭,他們踩出一樹麻雀那樣的聲響,飛快地跑過來了。

“共軍進攻!準備戰鬥!”二子對著戰壕大喊。

老旦覺得眼前一晃,地平線猛地全亮了,像地下藏著太陽。老旦一把拽下二子,邊跑邊對壕溝裏拿著槍發愣的戰士們喊著:“共軍開炮啦,鉆到洞裏去,都到洞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