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帝國一角的繁榮性崩塌(第4/9頁)

裏正給他出了個主意:“趙四在放印子錢,你去借不就得了,七進十三出,便宜得很。”王敘百般不情願,可架不住趙主事嚇唬、裏正脅迫,不得不去借了趙老太爺的高利貸,把二兩銀子交了。

裏正很快又找上門來,說重新修改過的裏冊也要收攢造費,五錢銀子。王敘眼前一黑,說:“怎麽還要收?”裏正冷笑道:“這算不錯了,只讓你把駁查的那一頁重造。擱到幾十年前,整本都要你重造,那可貴了。”王敘窮途末路,只得賣了家中耕牛,換來銀錢給裏正。

裏正轉頭留下二錢,把剩下三錢送進趙記紙鋪,重造了駁查那一頁,連同二兩罰款交給趙主事。

趙主事收下二兩銀子,留下一兩在囊中,還有一兩上交應天府。後湖黃冊庫的人一查賬,好,錢到賬了,新頁也審核無誤,交割入庫。

轉年到了夏稅之日,失去買種錢和耕牛的王敘,錢連交趙家的利息都不夠。他只有兩個辦法,就是把田地賣與趙家,賣身為仆或佃農,或者舉家自盡。

在駁費鏈條裏,幾乎每一個環節上的人都有所獲利。裏正抽了二錢,後湖賺了一兩,尤以趙家賺得最多——縣裏做官的趙主事留下一兩;自家開的官府指定紙鋪,賺了一兩三錢;放高利貸,又是一筆利益;最後還成功地收購了王敘的田地。

唯一的輸家,只有王敘一家。

這個例子是杜撰的,但類似的真實故事一直在民間發生著。海瑞曾記錄下淳安縣的常例收入,其中赫然寫有“造黃冊每裏銀二兩”的字樣,可見負擔之重。

黃冊庫和地方官吏不需要面對面勾結,他們只需要在自己的位置稍做發揮,就會產生一層一層的漣漪,讓利益順著最有利的方向流動。上頭得了中利,中間得了大利,底層賺點小利,大家皆大歡喜。至於倒黴的王敘一家,並沒人關心。

那麽說回到本題,這個駁費,對於後湖黃冊庫改善經濟狀況有幫助嗎?

有,簡直太有了。

每一條駁查罰銀多少,史無明載。不過在正德九年,只是南直隸地區就有十四萬戶記錄被駁回,全國怕不是要接近百萬條?

即使每條罰銀只有一毫,總收入也不得了。有一項記載顯示,從正德十一年(1516年)到嘉靖二十四年(1545年),後湖黃冊庫在這二十九年裏收了足足十六萬八千五百四十六兩九錢八分八厘七毫七絲,賬目精確到了小數點後四位。

平均下來,一年收入五千六百余兩。

這個收入水平,足堪應付後湖日常與駁查開支。黃冊庫終於擺脫了以往窮苦的形象,躋身新貴行列,揚眉吐氣。

現存《常州府志》裏載有一位常州籍的明代官員,叫徐常吉。在萬歷時,他擔任南京戶科給事中,負責後湖黃冊庫。府志裏稱贊他:“故攝後湖黃冊,所入不貲,常吉皭然不染,惟用吏人錄書數百卷而已。”

“皭”字念“叫”,意為潔白。也就是說,徐常吉潔身自好,為官清正,從來不受賄賂。由此反推之,其他後湖官員,顯然都是“不皭而染”,一個個在“所入不貲”的後湖主官任上都撈得腦滿腸肥。正德之前的後湖官員若見到此景,只怕是要哭暈在墳墓裏了。

黃冊庫一向窮慣了,陡然暴富,一下子沒法控制自己。從正德九年嘗到甜頭以後,他們瘋了一樣想要更多的駁費,就讓駁查監生往死了查,要求“一字錯訛,片紙瑕疵”。那段時間,被駁回原籍的黃冊如雪一般飛舞。別說民間,就連各地官吏都忍不住抱怨,給這種行為起了個專有名詞,叫“濫駁”,說這簡直就是“以一衙門公費而騷擾遍天下”。

俗話說,錢忌露白。後湖黃冊庫如今突然發達,必然引起同僚嫉恨乃至貪欲大發。這麽一個沒有實權的冷衙門,突然成了香餑餑,憑什麽我們不能分一杯羹?

正所謂衙門無罪,懷銀其罪。各地官府看到這麽一頭無力反抗的肥羊,還不好好大快朵頤一番?

於是各地官府,紛紛想方設法截留這筆解向黃冊庫的罰款,或者巧立名目,或者假借挪移,或者申訴說民貧不堪承受雲雲。甚至還有地方官府說銀子我們已經送出去了,可惜中途被盜匪給劫光。黃冊庫想申訴補送?沒問題,先去找劫案發生地的官府吧,那是他們的責任;等黃冊庫找到當地官府,官府說等破案再說吧——這麽一來二去,這筆駁銀也就不了了之了。

面對蜂擁而來的禿鷲,黃冊庫十分憤怒,屢屢上疏,要求嚴懲這種“肆行侵漁”的行為。他們還異想天開地幫皇上出謀劃策,建議把負責裏冊的書手、算手按照上、中、下三級人戶出身,分成有力、稍有力、無力三類,有力者罰沒多,無力者罰沒少;並設立督冊道,監督從縣一級到布政司的駁費解送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