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帝國一角的繁榮性崩塌(第6/9頁)

這可真是太“巧”了。黃冊庫賬上的余額是一萬七千八百七十八兩多一點,而皇帝下的這個訂單,恰好是一萬七千八百七十八兩。

不用問,肯定是嘉靖皇帝眼紅黃冊庫的收入,算著庫房的底,故意下了這麽一筆訂單,公然把這近兩萬兩銀子從國庫挪入內帑。

黃冊庫快氣哭了,就剩這麽點結余,還被兩家盯著。關鍵這兩位一個是主管上級,一個背後是皇帝,誰都得罪不起。管庫官員左右為難,索性上了一個條陳,請示天子該怎麽辦才好:這筆錢是給您做衣服呢,還是賑濟災民呢?

如果是明君,這個選擇題並不難做;如果是昏君,估計選擇起來也不會猶豫。而嘉靖皇帝作為皇帝中的奇葩,思維回路和常人迥異,他給出的解決方案,可謂精妙:

衣服的事不能耽誤,這一萬七千兩銀子,黃冊庫先轉給南京織造。這筆錢我回頭讓蕪湖抽分廠補給黃冊庫,你再拿去賑濟災民,可不能耽誤民生哦。

抽分廠是明代的一個商稅機構,隸屬於工部,專門對漕運的竹木收稅。按說它跟這事一點關系也沒有,但嘉靖皇帝這麽妙手一撥,成功地把內帑欠賬,轉化成了戶部和工部的矛盾。你們兩家去廝打欠款的事吧,我繼續煉我的丹,俗事別來煩我。

戶部哪裏會看不明白,可又不敢說,只好吐著血稱頌天子聖明:“一則不誤上供,一則備恤民瘼,區畫得宜,兩無所妨。”

還好嘉靖皇帝做事頗為節制,說抽調黃冊庫一萬七千八百七十八兩銀子,就抽調一萬七千八百七十八兩銀子,小數點後一忽不取,給庫房剩下了二錢八分九厘三毫四絲一忽,可謂天恩浩蕩。

宮中花團錦簇,南直隸的災民卻還等著銀子賑災。黃冊庫只能移文蕪湖抽分廠,催促趕緊把銀子補過來。蕪湖抽分廠覺得這純屬無妄之災,反正皇上沒說什麽時候還,就拖著吧。

黃冊庫一封接一封地催促,抽分廠一天連一天地哼哼唧唧,找各種借口說沒錢。一直到下一期黃冊攢造之前,抽分廠才勉強解送一萬五千兩,剩下的兩千兩便堅決不肯還了,硬是拖成了一筆死賬。

黃冊庫怎麽辦?只能在下一次駁查時往死了罰,罰出更多,才能恢復元氣供各位大佬揮霍。

好在他們的苦日子並沒持續多久,黃冊駁查的當年,賬上便恢復到了兩萬七千九百七十四兩,可見這項政策的利潤之豐。

翻開正德之後的諸代實錄,荒唐與不荒唐的後湖借款事例比比皆是。黃冊駁費就像是一根長長的牛尾巴,從頭到尾都攀附著密密麻麻的虻蟲,上至皇帝、諸部尚書,下到裏長、算手,上上下下都參與到這一場盛會中來,盡情地從中吸血,無限暢飲。長此以往,虻蟲們固然越來越肥碩,老牛可是日漸消瘦起來。

這就是所謂的“繁榮性坍塌”。表面看欣欣向榮,大家都有好處拿,一派繁榮景象,實際上這正是整個體系開始坍塌的表征之一。

偶然會有幾個有識之士,發覺其中的危險。萬歷二十一年(1593年),就有禦史指出這麽持續罰下去,慘的是基層民眾,國家也沒什麽好處,利潤全讓中間環節抽走了——所謂“大查之費甚夥,而府庫之貯無幾”。他建議放寬駁查力度,揪住大頭,放過小錯,以避免引發民憤騷動。

朝廷本擬批準,可很快無疾而終。到了萬歷四十年,又有人舊事重提,建議取消駁費,很快黃冊庫上書抗議,拿著賬本一條一條地哭:“庫匠曬晾者,一百八十三名,此輩能枵腹為我曬乎?……駁查書手三百余名……此輩能枵腹為我查乎?……無工食,則無書匠。無書匠,則誰守冊籍,誰守房舍?”

看這一連串激烈的排比反問,就知道黃冊庫是真急眼了。朝廷您不給經費也就算了,我們自籌資金,您現在竟要停掉,這還讓我們怎麽幹活?

從黃冊庫的角度來看,實在是萬分委屈。官員動情地表示:“誰肯安然坐汙泥塗炭之內,而不灑然處冰壺秋月之中?”翻譯過來就是,但凡我有點辦法,還用得著靠罰款活著嗎?

其實要解決這個問題特別容易,停辦駁費,撥出專門經費即可。可皇上寧可看下面亂成一鍋粥,也抵死不出錢。真不知道這種倔強從何而來。

爭吵到最後,駁費之舉還得照辦,不照辦哪兒來的錢去管黃冊庫?聽到這個消息,各個鏈條上的既得利益者拊掌而笑,從此天下太平無事。

圍繞著“駁費”這一政策,下有官吏肆無忌憚地舞弊征斂,上有天子諸臣貪婪地虎視眈眈,後湖本身又不甘心回到舊日窮時。諸多原因交織一處,讓黃冊庫及其相關制度成了一部鑄銀機器,源源不斷地為各處輸送利益。至於黃冊庫本身該發揮的職能,反而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