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從世變陵谷新

到了萬歷年間,曾經一度輝煌的黃冊制度已是病入膏肓。

地方上豪強官吏肆虐,根本收不上來冊籍;就算收上來,也來不及解送;就算解送到了,內容也不合格;就算內容合格,也會因為駁查想斂財而被強行退回;就算不退回,順利入庫,幾年以後不是被水泡爛就是被老鼠蟲子咬完。

就算一切都很幸運,僥幸逃過天災,也沒什麽用。如前情所述,那種風氣下攢造出來黃冊,通篇充斥著埋沒、飛走、詭寄、影射、挪移等奸弊,早已無法反應基層的真實情況。萬歷三大賢之一的呂坤,直言不諱地指出:“十年冊籍,半不相同,沿舊稽新,漫無可考。”

比如隆慶年間,福建省福寧州的戶口數比起洪武年減少了三分之二,人口減少了五分之三。江南重鎮應天府更誇張,嘉靖末年的戶口數只有正德年間的一半,到了萬歷一朝,則只有正德年間的五分之一。

注意,這只是黃冊賬面上的數據。

實際上這些地區一無戰亂、二無天災,人口一直在增長,只不過當地大戶通過包蔭、冒合、逃戶、隱匿、篡改等手段,把增長數給藏起來了。再加上大明對民眾的禁錮太嚴,極度追求穩定,物極必反,導致了逃戶的盛行。

正所謂“民不勝弊,破資鬻產,逃亡相踵”。這些放棄戶籍的老百姓成群結隊地離開原籍,四處遊蕩,形成明中後期蔚為壯觀的流民大潮。

比如在江南有一種令人稱奇的生活,叫作“船居浮蕩”。老百姓從原籍逃出之後,全家就住在船上,常年在江南縱橫交錯的河流上漂蕩。地方官府根本沒法管理,更談不上造冊交稅了。

其實地方官衙早就不把黃冊當回事了,他們自己搞了一套戶籍,叫作實征文冊,也叫白冊,裏面記錄了當地人口、土地的真實——相對真實——情況,以方便管理,但是從不上報。《戶口總論》裏談及此事:“所謂黃冊,只取應虛文,非其實矣。有司征稅編徭,自為一冊,曰白冊。”

朝廷反復索要過許多次白冊,甚至動過以白替黃的心思,可地方陽奉陰違,抵死不從,這事一直沒成。

白冊交不上來,黃冊又紊亂疏漏到了如此誇張的地步,朝廷指望用它做決策,怎麽可能準確?以至於時人嘲諷“有司專租庸於下,朝廷握虛數於上”,說黃冊是廢紙一堆,亦不為過。

隨著黃冊的失效,在中樞朝廷眼裏,整個天下不再透明,慢慢變得模糊而扭曲。接下來,會變得怎樣?

萬歷十八年(1590年),南京戶科給事中徐常吉如此警告道:“如冊籍之造弗慎,則賦役之派弗均,豪強得計,良弱受害。生民之凋疲,國計之虧縮,恒必由之,誠非細故。”

換句話說,黃冊失靈,裏甲制也會隨之無效,當初朱元璋設計的十甲輪值、均攤徭役,也淪為空談。稅賦徭役非但不會減輕,反而會加劇失衡。權貴、豪強、鄉紳和貪官汙吏運用各種手段,拼命把負擔轉嫁給普通百姓,甚至還要從中漁利。

長此以往,國將不國。

這種惡果,其實早就有了苗頭。成化二年(1466年)八月,給事中丘弘就已經在奏疏裏指出了這種狀況:

“官吏、裏書乘造冊而取民財,富豪奸滑通賄賂以避重役。以下作上,以亡為存。殊不思民之貧富何常,丁之消長不一。只憑籍冊,漫定科差。孤寡老幼皆不免差,空閑人戶亦令出銀。故一裏之中,甲無一戶之閑,十年之內,人無一歲之息。”

這個“十年之內,人無一歲之息”,就是賦役不公平的直接惡果。雖然此份奏疏是成化年的,但隨著時間推移,每況愈下。

楊芳在《賦役》裏無限懷念洪武皇帝的時代,說當年老百姓“一年在官,九年在家,故其賦易供,而其民常逸”。可現在呢?各地官衙不時征派,今天正編,明天加編,巧立各種名目。他掰著指頭數了數,有綱銀、辦銀、庫字、夫甲、廩保、夫役、驛傳、兵役、餉費等等,隨隨便便就舉出了十幾種名目。

在這種瘋狂的掠奪轉嫁之下,老百姓只剩下疲於奔命的絕望,大明的流民問題愈演愈烈,根源正在這裏。

所以說,後湖黃冊庫的混亂狀況,並不僅僅意味著黃冊制度出了問題。它只是一座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是大明身染重疾的標志之一。

黃冊制度瀕臨崩潰,意味著病灶已遍布整個社會的腠理。

偏偏在這些病灶上,還攀附著無數吸血的肥大蟲子。病灶越大,它們吸納得越多,形成一張從上到下、錯綜復雜的利益網,阻礙血液循環,幹擾營養吸收,並讓各個器官緩慢衰竭。大明到了中晚期,頻頻出現半身不遂的跡象,資源調動不順,對地方基層的控制力空前虛弱,都是拜其所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