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從世變陵谷新(第3/6頁)

萬歷十年,酉陽宣撫司又接到旨意,要攢造黃冊。該司迅速把任務下發,沒想到其中一個叫石耶洞的地方出事了。

石耶洞的主事人叫楊正魁,算是當地一個小土司。他主持攢造黃冊時,偷偷篡改了本洞的戶籍,不再歸屬酉陽宣撫司,而是改隸重慶衛。

之前咱們介紹過,這是民間常用的一種作弊手段。石耶洞擅自改隸重慶衛之後,從此不受酉陽宣撫司管轄,這邊再催繳什麽錢糧,可以置之不理。至於重慶衛那邊,人家壓根不知道有這麽回事,自然也不可能來酉陽要錢。

石耶洞的黃冊送出去之後,沒到後湖,在四川布政司這一關就被攔下來了。布政司不傻,一看就知道是作弊,立刻駁回要求重做。

酉陽宣撫司派了一個叫楊秀忠的人,去石耶洞傳達省裏的指示。不料楊正魁膽大妄為,把楊秀忠痛打了一頓,扯碎文書,並將其攆回來了。宣撫司大怒,又先後派了幾撥人去。楊正魁堅決不從,來一個打一個,來兩個打一對。

這種地頭蛇橫起來,宣撫司一時間也沒什麽辦法,只好向上級巡撫、巡按求援。很快上面派了兩個官員,一個是負責黃冊督造的參議,姓王;還有一個是南川縣的典史,叫龔儀。

省裏的態度很明確,這件事必須嚴查。不過酉陽地區太敏感,不好大張旗鼓派大人物下來,請王參議和龔典史來,官職不大不小,雙方轉圜余地也大。

不料楊正魁是個混不吝,居然在當地拉起了一支軍隊,沖著兩個人痛罵起來:“有你這吏員出身典吏,豈足掛齒。就是巡撫來,也不過如此。怎磨得我甘結黃冊,怎肯輸造?”囂張之情,溢於言表。

注意,這話可不是筆者原創或刻意渲染,而是楊正魁的原話,真真切切記錄在了黃冊庫給萬歷皇帝的奏疏裏。

那兩個官哪裏見過這陣仗,嚇得連滾帶爬回去了。布政司一看,麻煩了,酉陽土人動輒鬧事,若激起民變,如之奈何?幾位布政司大員商量了一通,想出一個踢皮球的方案:把這本黃冊送到後湖,請黃冊庫予以查實,石耶洞到底歸屬哪裏。

乍一看,這一招純屬脫褲子放屁,石耶洞就在酉陽境內,怎麽可能劃歸重慶衛?明擺著的事,還用得著查實嗎?可仔細一想,四川布政司這手用意可深了。

若他們立刻派兵去征剿,這叫“釁自我開”,布政司得負領導責任。如果先把黃冊送去後湖,讓那邊以“戶籍可疑”的理由駁回來,布政司再去收拾楊正魁,便師出有名了。就算釀成民變,朝廷查問下來,布政司也可以解釋,鬧事的源頭是黃冊駁查。

黃冊庫並不清楚這些彎彎繞繞,真的去認真查了一下。發現石耶洞這個地方,從永樂十年開始,以酉陽宣撫司下轄長官司的身份,向中央交稅。至今已經攢造了十七期黃冊,記錄清清楚楚,無可爭辯。

布政司拿著這個回復,又去找楊正魁談,“談”的結果自然不盡如人意。布政司不敢擅專,把這事上報中央,詢問該怎麽處置才好。

這次上報,正趕上張居正去世不久。萬歷忙著搞清算,內閣無暇顧及別的,遂給了一個敷衍了事的批復:“石耶土司,照舊例酉陽宣撫。如再抗違,重治不饒。”

這種軟綿綿的批復,對下面簡直毫無威懾。石耶洞就這麽賴在重慶衛的名冊上,誰也拿楊正魁沒辦法。

一直到三年之後,朝局穩定了,朝廷才想起來秋後算賬。這次出馬的是重慶衛的兩名指揮,他們帶著兵,強行把石耶洞的黃冊改回去。

到了這地步,楊正魁仍不肯服軟。他拒絕在黃冊上簽字,反而派了弟弟楊正敷去重慶,賄賂了另外一個指揮劉光先,讓劉光先出具證明,證明石耶洞實屬重慶衛。這份證明送到後湖黃冊庫,主官都瘋了,見過造假的,沒見過這麽囂張的造假。

後來楊正魁這事怎麽樣了,史書上沒提,但八成不了了之。朝廷對這些敏感地區的態度,一向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安撫比講理重要,當地土司也心知肚明。數年之後,同樣是土司出身的楊應龍看透了朝廷虛實,便在酉陽更南邊的播州掀起了一場叛亂,規模之大,和西北哱拜叛亂、日本入侵朝鮮並列為萬歷三大征。

楊正魁一案,是掀在明面上的黃冊弊端,充分暴露出了各級官衙互相推諉的稟性。

有人對這種現象做了一個很形象的描述:“或任憑裏書人役假公科斂,遷延作弊;或系差人領解在外,將罪贖銀兩挪移侵欺。州、縣正官既不暇親理其事,而委之佐二首領。該道監司又不肯時行比較,而視為故事虛文。一遇升遷,則雲原無瓜代之期,公然而去;問之接管,則雲此系前官之事,與我無幹。彼此推諉,上下因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