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筆與灰的抉擇 婺源龍脈保衛戰(第4/18頁)

舉人不用多解釋,貢生是指那些被府縣選送入國子監的優秀生員,大概類似於特招或保送。而這個廩增附生,就非常奇怪了。

明代的儒學官校有人數定額,朱元璋規定府學四十人,州學三十人,縣學二十人,稱為廩生,由國家每月發米養活。後來隨著科舉制度逐漸成熟,讀書人越來越多,但祖制又不能變,怎麽辦?官府只好再增加一部分名額,這部分人叫“增生”,不享受廩米待遇。後來“增生”名額也不夠了,再添加一部分,叫作附生,即附學生員。慢慢地,廩、增、附變成了三個學生等級,剛入學的統統是附生,如果考試成績好,可以升格為增生,再升廩生。

換句話說,廩增附生就是婺源縣學裏的學生仔。

這些學生何德何能,能跟前面那些高官學霸同列?原來這三個人叫俞起震、程元震和程世法。很明顯,程世法是“龍脈被毀之說”的首倡者,那兩位同學曾跟他一起結伴勘查。所以他們三人雖然身份低微,但仍可以附驥鳳尾,篇末署名。

譚昌言看完了具呈名單,膽氣已然弱了半截,趕緊往下看正文,瞧瞧這些大佬到底有什麽訴求。

正文倒不算長,三百多字。開頭簡述了一下婺源風水龍脈有多重要,然後筆鋒一轉:“近龍愚民乃以射利之故,伐石燒灰販賣,以致龍身被削,肢爪被戕。故庚子秋闈脫科,癸卯賢書僅二。生等蒿目痛心,恐石盡山赭,不獨人文不振,將來尤大可虞。”

“蒿目”一詞,出自《莊子》“今世之仁人,蒿目而憂世之患”,引申為憂慮地遠望著那艱難時局。

用這麽一個典故,便把大佬們的心態表達明白了。大佬們的訴求簡單明了,要求官府“立石嚴禁,以杜鑿伐”,徹底禁絕燒灰行為。

譚昌言是縣官,自然知道婺源有燒灰的營生,更知道這產業的利潤有多大。光是清華鎮的稅卡,每年就能從石灰貿易裏收得上千兩白銀。

這麽大的利潤,足以培育起一個巨大的利益集團。俗話說,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自古賺錢的生意最難動。鄉宦說禁絕容易,官府真要厲行查封灰戶,搞不好會掀起一場大騷亂。譚昌言為官謹慎,可不想輕易蹚這攤渾水。

於是他很快做出批復:“合帖生員程世法等,前往船槽等處地方,勘明議報,以憑定奪。”

既然程世法認為是龍脈風水問題,那便請這位生員再去一次,詳細調查一下到底有多少灰戶、多少灰窯、對山體傷害有多大。更重要的是,得查清楚,燒灰和科舉不順之間有多大相關性。

最後這一點特別重要。燒灰之舉早已存在,而前幾屆婺源科場表現很好,直到最近兩屆才連續失利。兩者之間的因果似乎牽強了點……就算真要禁絕,也得給個差不多的理由才行,不然何以服眾?

於是程世法肩負著闔縣父老的重任,在萬歷三十二年二月初十再次進山。

這次他是奉官命前往,除了有俞起震、程元震兩個同學陪同,還有十七、十八、二十三、四十三都的都長、裏長、裏老人等當地負責人跟隨。

程世法在這一次的調查中發現,情況比他先前了解的還要糟糕。比如船槽嶺上本來有日月雙山,左脈為月山,又名寨山,右脈為日山,又叫蓬頭山。經過灰戶們的不懈努力,月山幾乎被鑿成平地,日山也岌岌可危。附近的文筆峰幹脆被折了一半,只有峰下的硯池尚存。

更有甚者,居然在船槽嶺的龍脊之上用火藥炸山,以便獲取石料,炸得龍脊千瘡百孔。

程世法細細詢問了一下,發現灰戶多是當地居民。他拿出官府和鄉宦們的文告,警告鄉民們不得繼續傷害龍脈,否則婺源要倒大黴。鄉民們的反應卻不甚積極。脾氣好的,找理由說石灰是自家種田用的;脾氣不好的,比如嚴田一帶的村民,氣勢洶洶地回答關你什麽事,氣得程世法直罵他們是頑民。

調查結束後,程世法回報譚知縣:灰戶規模很大,龍脈狀況堪憂。至於村民們講的“種田自用”,程世法認為這純屬扯淡,婺源植被茂盛,種田用草木灰足夠了,哪兒用得了那麽多石灰?這些頑民不去老老實實經營本業,為了牟利而瞎找借口。

說實話,村民們說“種田自用”,固然是借口,但程世法這個說法,也有點何不食肉糜。

婺源這個地方,縣志裏記載其形勢:“山踞八九,水與土逼處其間,才一二耳。”也就是說墾殖率僅有10%—20%。婺源居民如果單純務農,情況會很淒慘。當地鄉紳余懋衡在《北鄉富敬堂記》裏如此描述:“民終歲勤動,竭土之毛,自供賦徭外,所余不支數日之需。”

農民靠種田幾乎活不了,那只能自謀生路。而婺源縣的幾項主要營生——茶葉、木材、徽墨、白土等,都被婺源大族壟斷,普通百姓別無選擇,不去燒灰怎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