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筆與灰的抉擇 婺源龍脈保衛戰(第3/18頁)

在大小船槽之間,有一條很狹窄的通道。龍脈於此過峽,並分為三條支龍。第一條龍伸向西南,至嚴田散為平地。第二條龍奔向東方,直接挺向清華鎮,在那裏與婺水匯合,呈長龍入水之勢。婺水在清華鎮外與月嶺水、浙溪水合攏,挾著龍脈余勢繼續南下,化為星江河直入婺源縣城。第三條龍則是向南方走楊村、峽石、洪村,延展到婺源縣城。

圖二·1 龍脈示意圖

從地圖上可以看得很清楚,這一段山脈的形體非常清晰,枝幹勻稱,跌頓有序,主脈直進而少盤結,這在風水裏,叫作“進龍”,主青雲直上。加上它又與星江河互相烘托,龍借水勢,格局更為深閎。

明代的風水大師,曾經如此評價婺源龍脈:“龍峽展開大帳不下數裏,中為中峽,前後兩山相向,三龍會脈,中夾兩池,合為一山,形家所謂‘朋山共水,川字崩洪’是也。峽內五星聚講,文筆插天,硯池注水,石石呈奇,難以盡述。左右帳腳,護峽星峰,跌斷頓起,胚秀毓靈,真通縣命脈所系。”

這個“中峽”,即指船槽嶺,乃是龍脈正幹的樞紐所在。從風水理論來說,確實是一個有利於出文曲星的格局。在一些婺源文人的筆下,甚至把船槽嶺和泰山相提並論,後者孕育出孔聖,前者孕育出朱子。

風水虛妄與否,姑且不論,反正當時的婺源人真誠地相信這個理論,認為龍脈與本縣文運息息相關。

程世法懂一點邏輯,他覺得既然本縣龍脈能庇佑文脈順暢,那麽如今金榜荒蕪,想必一定是龍脈出了問題吧?於是他著手做了一番調查,調查結果令程世法十分震驚。

按照行政區劃,大、小船槽嶺屬於婺源縣的十七都、十八都、二十三都和四十三都——都是在鄉之下的一個行政單位——這四個都的區域,恰好涵蓋了龍脈中最重要的過峽一段。

不知何時,在這四都一帶的山嶺之間,多了許多灰戶。

灰戶,即專門采制石灰的工匠。

於謙於少保曾經寫過一首《石灰吟》,拋開個人志趣不談,四句詩恰好是古代采制石灰的標準流程:千錘萬鑿出深山——將石灰巖從山體上鑿下來;烈火焚燒若等閑——把石灰巖碎塊與木材或煤炭分層鋪放,引火燔燒,把碳酸鈣轉化成二氧化碳和氧化鈣;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在加熱過程中,石灰巖塊徹底變成白粉末狀的生石灰。

石灰在明代的應用範圍極廣,舉凡建築、消毒、裝飾、煉丹、戰爭、醫藥、印染、造紙、船舶等行業,無不見其身影,需求量極大。

船槽嶺一帶的山體,主體由優質的石灰巖構成,易於開采,附近還有豐富的植被,可以就地采伐充作燃料,開窯極為便當。當時的記載稱這裏“隨挖隨燒,隨燒隨碎,柴省而灰美,力半而利厚”。

而且船槽嶺距離清華鎮極近,那裏是一個交通樞紐,沿星江河南下,從上饒可入鄱陽湖,自新安江、富春江可至錢塘,自清弋江入長江,順流可到南京、揚州,可以說是輻射吳楚,物流快捷。

船槽嶺有這麽得天獨厚的生產條件,不搞石灰產業,簡直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

可是在風水理論裏,龍脈以山石為骨,以土為肉,以水為脈,以草木為皮毛。如今這些灰戶在船槽嶺天天鑿石挖土,伐木焚林,等於是在龍身上一塊塊地剜肉下來。

本縣龍脈天天被灰戶淩遲,這婺源士子在科場上不吃癟才怪呢。

領悟到這一層道理之後,程世法一頭冷汗地跑回縣學,把這個發現講給同學們聽。他的同學大多來自婺源大族,回去之後講給家裏長輩聽。一傳十,十傳百,終於驚動了婺源縣的大佬們。

萬歷三十二年開春,一封請願書送到了婺源知縣譚昌言的案頭。

譚昌言打開請願書,還沒看正文,先嚇了一跟頭。這請願書的開頭兩個字是“具呈”,文書慣用的擡頭,意思是備辦呈文。接下來,則是密密麻麻一連串人名,足有五十五人。

名單最前面的,是曾在朝中做官的鄉宦們,總共三十四人,隨便一個名字都擲地有聲:有兵部左侍郎汪應蛟、戶部右侍郎遊應乾、太仆寺卿余一龍與汪以時、大理寺正卿余啟元、大理寺右寺丞余懋衡、雲南廣南知府汪昌齡等,還有一大堆廣西按察使、遼東兵備副使、福建布政使、禮部郎中、江西道監察禦史等等,最低也曾是副部級高官。

唯一的例外,是剛剛得了同進士出身的余懋孳,他是婺源兩科獨苗,還未授官職,但已有資格與這些先賢同列共署。

這三十四人,個個身份優崇,人脈深厚,可以說是婺源縣實際上的統治者。在他們之後,還開列有八位舉人、八個貢生,以及三個廩增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