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筆與灰的抉擇 婺源龍脈保衛戰

萬歷二十八年(1600年)的九月初九,正逢大明的傳統佳節——重陽節。

在這一天,帝都的天家會登上萬歲山,登高燕飲,簪菊泛萸。從京城到十三個布政使司、南北直隸的普通百姓,同樣也要暢飲重陽酒,分食花糕。家裏有女兒的,還會在這一天返回娘家,一起拜祭灶神和家堂,其樂融融。

不過此時的南直隸徽州府婺源縣,卻是一片愁雲慘霧。居民們雖然也忙於重陽之事,可都有些心不在焉。從知縣、縣丞、主簿、典史、縣學教諭到當地有名望的鄉紳鄉宦,都聚在紫陽書院,一臉頹喪,一臉愕然。

就在一天前,有本縣的快手從南京風塵仆仆地趕回來,抄回了一份鄉試榜單。

明代科舉分為三級:鄉試、會試、殿試。其中鄉試是行省一級的考試,三年一次大比,考試時間是在八月,因此又稱“秋闈”。能通過秋闈鄉試的士子,成為舉人,有了進京躍龍門的資格——範進中舉,境況立即天翻地覆,可絕不是小說家誇大。

萬歷二十八年庚子,正是大比之年,整個南直隸的學子都匯聚到了應天府,集中考試。鄉試一共三場,一般於八月九日、十二日和十五日舉辦,放榜日期則視考官閱卷速度而定。像南直隸這種文教繁盛之地,每一屆考生都高達四千余人,往往拖到九月初才會放榜。

榜單一出,婺源縣派去觀榜的快手第一時間抄了結果,回報縣裏。

這次結果,讓他們無比震驚。

婺源,脫科。

就是說,婺源縣去考試的士子,一個中舉的都沒有。

嚴格來說,這一屆婺源縣中舉的有兩個人,一個叫汪元哲,一個叫汪若極。不過他們倆一個是六合人,一個是旌德人,只是寄籍在婺源縣學。所以更準確的表述是:萬歷二十八年秋闈,婺源縣本籍學子全軍覆沒。

這簡直太荒唐了。

婺源是什麽地方?那是朱熹朱老夫子的祖籍所在,儒宗根腳,靈氣攸鐘,一等一的文華毓秀之地。

即使好漢不提當年勇,只看本朝往屆鄉試成績:上一屆,也即萬歷二十五年(1597年),婺源籍中舉士子七人;再上一屆,萬歷二十二年(1594年),中舉士子六人;再上一屆,萬歷十九年(1591年),中舉士子七人;甚至在萬歷十三(1585年)、十六年(1588年)兩屆,每一屆都赫然有八位婺源士子過關。前追隆慶、嘉靖、正德、弘治、成化諸代,哪一屆秋闈,婺源縣都能拿下至少一掌之數的解額。

要知道,這可是南直隸,是競爭最殘酷的考區。婺源區區一縣,能保持如此之高的中舉率,足可以自矜文運丕隆。

這麽一個科舉大縣,今年竟然被剃了一個光頭,這怎麽可能?

婺源人的第一個念頭是,不會主考官在舞弊吧?

科場舞弊,不算什麽新鮮事。不過這一屆的主考官,一個叫黃汝良,一個叫莊天合。黃汝良是著名的清直之臣,頂撞過藩王,懲治過南京守備太監;莊天合是萬歷皇帝的老師,行止端方,兩個人都不像是會作弊的人。

那問題只能出在提調官身上。

提調官是負責科舉具體庶務的官員,最容易居中搞搞貓膩。這一屆的提調官是應天府的府丞,叫徐公申。婺源人一打聽,問題還真出在這家夥身上。

嘉靖四十年之後,應天鄉試不允許南直隸籍貫的人做主考官,以防有偏袒同鄉的行為,對提調官的籍貫卻沒限制——畢竟提調官不管閱卷,想偏袒也沒辦法。

可人的智慧總比規則要高明一些。不參加閱卷,同樣有辦法做做手腳。

徐公申是蘇州長洲人,他利用提調之權,故意把老家蘇州、松江、常州三府的卷子和江北的廬州、鳳陽、淮安、揚州四府的混在一起,先送進考官房;等到閱卷過半,他再把應天、鎮江、徽州、寧國、池州、太平六府的卷子送進去。

科舉都是主觀題,是否中舉,完全取決於考官一念之間。江南士子的水平,比江北高出一截。徐公申把江南三府和江北四府的考卷摻在一起送進去,無形中會產生對比,讓三府中舉率更高。

更何況,本屆鄉試人數太多,考官閱卷的時間有限,容易心理倦怠。批前面的考卷,可能還會仔細批閱品味;批到後來,便開始敷衍,恨不得全刷下去才好。徐公申把應天等六府的卷子押後送達,等於為自己老家淘汰掉了一半競爭對手。

對這個行為,六府考生憤恨不已,卻也無可奈何。

人家一不受賄泄題,二沒冒名夾帶,三無塗改考卷,只不過是改了改送卷的次序,沒違背任何規則。因此這件事雖惹得物議洶洶,但終究還是不了了之。婺源人得知真相之後,悻悻而退。算了,這次運道不好,下次咱們再來討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