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天津三年(第4/6頁)

膺白草《戰後之世界》甫到半程時,添了兩件外務:其一義不容辭,在天津學界俱樂部作定期講演;其二強而後可,應召往見徐菊人(世昌)總統,兩事均出嚴範老之鼓勵。範老是前輩中愛國最熱誠,而持身最謹嚴淡泊的一位,膺白敬慕而心儀,常往謁,範老亦有時來訪。南開其時尚只中學,正蒸蒸日上籌辦大學。這個從嚴氏家塾蛻化而成的一個北方有名學府,範老實是倡辦人。南開有話劇,膺白與我必為範老所邀而自陪之客。我第一次認識南開校長張伯苓先生即在戲台前,範老所介紹。伯苓先生說見過,隔一會又走過來說,見的是陶太太我的妹妹。我姊妹生得很相像,孟和早在嚴氏家塾讀書,是範老的學生亦是伯苓先生的學生,所以他先認識我妹妹性仁。南開的話劇、樂隊、童子軍,都很好,在中國是初次看見,有戲時,出入都由童子軍維持秩序。我還記得樂隊中奏梵樂,和尚以外奏梵樂是罕有的。話劇系師生合演,似比職業家更多一種書卷氣。

膺白草第二本書時,內外時局益壞,外面是日本在國際的邀功,裏面是當政者誤國的結賬,吃虧的中國百姓,有些人還不知所以然。一日範老自己來,要膺白到學界俱樂部作定期講演,目的為使天津全市中小學教員早些了解世界新形勢。感於範老的熱心,膺白欣然允諾,一共講了九個星期日。戰後的世界地理,天津最早改正,一張世界新地圖,當時以歐洲改變最多,由天津中華書局印行,皆此講演之結果。以下節錄河北省教育廳廳長王叔鈞(章祜)在速記講稿上所作序文,以志其事:

杭縣黃膺白先生素究心經世之學……去歲曾著《歐戰之教訓與中國之將來》一書以餉國人。今年和議告成,復就各國改造大勢,編排論列……範孫嚴先生深佩之。以吾教育界同人生於此際,又有改進國家社會之責任……乃囑章祜及天津勸學所華芷舲所長,約集津埠各校諸同人,敦請膺白先生就其所已搜集編排者,於每星期日蒞學界俱樂部講演,計九次,歷二月余……聽者歷次有加。先生之意,切望聽講同人,以其所受者還以轉輸於多數之群眾……排印此編即本此意。

膺白每次講演,費星期日整個上午,範老坐聽,無一次缺席。學界俱樂部例不備茶與煙,膺白請守規則。範老說:“在清季我反對鴉片,但對兩個人通融:其一是嚴幾道吸而譯好書,其二是譚鑫培吸而唱好戲,都有益於福斯。”堅請膺白自由吸卷煙,台上供茶水。講演所用一張地圖是膺白自畫,以國產毛邊紙兩頁湊成,釘在墻上,用毛筆及彩色隨講隨畫。這張親筆地圖我珍藏三十年,本擬與兩書原稿及我的謄稿,俟“文治藏書樓”修葺完成改為公立圖書館時,一並陳列。時不我許,在我一九五〇年出國前一並忍痛拋棄了。

徐菊人先生為總統,提倡文治,範老是其舊交。一日範老來,要膺白到北京去見他,膺白已多年未到京,與東海素昧平生,寫稿正忙,頗有難色。範老說:“東海是民國第一次文人當政,無論如何他不至於主戰,宜多輸以新知識,促成其文治主張。”膺白入京前一日,範老囑咐:“東海健談,喜打斷別人說話,此去不管他接話離題與否,要說的話務盡量說出而歸。”這是膺白識東海之由來。是範老在中間,把國家看得如此重,心如此熱,受介紹與被介紹的人未必都對得起他。膺白一生亦常自動介紹他所知道的人才於當局,一個人起勁於中間,本人不定知道。此意或者從範老學來。我最後一次見範老在民國十四年(一九二五)夏,範老住北京西山臥佛寺,我家住香山玉華山莊,合家同去謁見,範老牽著熙治手,一路問話,送到大門。在此以前六七個月,為溥儀出宮,組織清室善後委員會,以清室近支人員和民國共同組織,劃分清室和民國公產與私產,屬於民國者即後來的故宮博物院及圖書館。這件事,開會通過明令執行由攝政內閣,清帝出宮後,即貼上國務院封條以昭慎重。攝閣是膺白所主持,但奔走此事組織善後委員會和人選,系李石曾(煜瀛)先生的努力。最初有人想到範老是雙方所信服,擬請範老主持,範老不允。我看見範老復石曾先生的信,款稱世仁兄,信說:“人各有志,毋相強也。”汪伯老為清帝出宮,事先曾來信勸膺白,但我不記得範老有信,後亦從不提此事。範老曾為膺白書一對聯曰:“中令常讀魯《論》半部,將軍惟喜《春秋》一書。”以孟和之故,亦稱姻兄。民十五(一九二六)後,我家南歸,有便人北行則函問起居,不久範老物故,知己之感,膺白終生不忘。前輩模楷,難狀什一,因天津講演及與東海關系,瑣瑣兼記及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