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天津三年(第3/6頁)

從泰山回來,膺白開始寫其《歐戰之教訓與中國之將來》一書。這本書一連寫了三個來月,十一月初寫完結論和作者趣意,由上海中華書局出版,頗風行一時,得到不少新的朋友和老的朋友來信鼓勵。這是民國以後他初次寫書,向國人申述當前的世界大題目——歐戰,和他自己對國家的意見。想不到這一類書在當時是如此需要,得如此同情,雖然寄賣七折八扣,這本書是賺錢的。教育界如蔡孑民、範靜生、胡子靖(元倓)諸先生願為他公開介紹,以下節錄蔡先生的來信:

大著《歐戰之教訓與中國之將來》,詳讀一過,無任佩服。此大戰爭歷四年之久,各國印刷品之關系戰事者何啻千百種,吾國亦參戰分子也,以弟所見國人關於歐戰之著作,翔實而有系統者,惟大著及葉君景莘所著《歐戰之目的及和平之基礎》而已。立於吾國國民之地位,審觀外界以往之動狀與將來之趨勢,而圖所以自立,此兩書所同也。葉君之著,以國際政策為範圍,故尤詳於國際間之宣言及所提條件,足以供關心和平會議者之參考。大著則廣及政府與社會種種造因食果之實例,以定吾國努力改進之標準,故言約事賅,而義蘊尤為宏深,讀者所受之影響必較葉君之作為尤巨也。抑弟尤所感動者,大著於“教育人才之養成”一條,提出國民具備兩種相反對性質四種也。吾國承秦始皇漢武帝以來之習慣,於相對世界,持絕對主義,執一而排其他,凡政治之紛爭,社會百業之停滯,無不由此。騖新與篤舊,學理與職業,幹涉與放任,在教育龂龂然相持不決者,不知凡幾,得足下之說而推暨之,其裨益寧有既耶?

這本書的內容,一半以上是敘述歐戰,現在大家稱之為第一次世界大戰。這個戰爭雖開始於歐洲,而亞洲的日本、中國、土耳其,美洲的美國,都參了戰,其他非亞各殖民地亦隨著各宗主國而動員,在世界是差不多“總動員”的。書中首述戰爭之因,以及戰時的“人荒”“物荒”種種補足和救濟方法,故戰事的本身,亦不比從前之只在前線,而是後方全體總動員的。“總動員”三個字意義,從此給人一種了解。在敘述戰事中,一章《各參戰國之意義及其價值》我最喜歡。他強調比利時的抗戰是德國失敗第一原因。比利時系中立國,德國破壞比國中立,假道以攻法國,是一捷徑,是法國防備的一個弱點,不料比國堅守列治炮台至兩星期之久,比國雖全國淪陷,而法國可以及時調兵。膺白在其文中曰:“春秋無義戰,不圖於廿世紀中比利時見之。”這位因淪陷而流亡而復國的比王阿勃脫,二十年後去世,北京的比國使館舉行一次吊儀,膺白往吊時還引用這段文字。

中國是最“可恥”的一個參戰國,除一批華工,我們無一兵一卒出國門,當政的段祺瑞即世稱之安福系,主張參戰,借巨額日本外債,即世稱之西原借款、參戰借款,練兵征伐南方。我們的戰線是在本國的長江向南,而借款則許日本以後來成種種糾紛的權利,亦即五四運動之所由起。膺白這本書的最後一篇名曰:“吾國興亡之關鍵”,中有“朝野共同之大責任”一和二兩章,蔡先生函所言教育人才之條即在其中。五四運動後,學生罷課遊行不讀書,亦有眼光不遠的人利用青年,時人稱學生為“丘九”,以其勢力比兵——“丘八”更厲害。膺白曾請蔡先生解鈴系鈴,只有蔡先生還可以勸學生回校讀書。五四運動有文化與政治兩面,我後面將有一段記汪伯棠(大燮)先生的事。而運動的中心則在北大,蔡先生是北大校長,不獨北大學生敬服,亦全國學術界所景從。蔡先生一封公開的勸學生回校復課書,寫得情理並摯。當時的人見到青年拋荒學業,是國家莫大損失,同有此心,不僅膺白一人。我只知膺白用“解鈴系鈴”四個字,和聽孟和傳述蔡先生“極以其意為然”的話。

老朋友徐青甫獨責備膺白書價定得太高,要他減價,為讀書的青年著想。嚴範孫(修)先生遣價送信購書一百二十冊,庸白看信十分感動,樓下正有客,他叫傭人拿信給我看,帶紙筆下去,他寫回信。這時我們的飯廳常充臨時書房和書店,我是包書的夥計。我看範老鼓勵膺白,如同鼓勵我,因膺白有客,為省他力,我代他擬了回信的稿。膺白用了我所擬稿,還拿給客人張敬輿看,張看了範老的信敬嘆言:“前輩風度不可及。”後來膺白給他的信,他常疑是我代筆,則是不然的。

膺白寫第二本書《戰後之世界》要吃力得多。改變國境或政制之國,從歷史說到地理和政治,還有戰後新發生各項問題。關於中國,如青島問題、蒙古問題、西藏問題各成單章。其煩累與第一本大不相同,早起遲睡,差不多一年光景。膺白的草稿,其實十分清楚,但兩書都由我謄錄一遍。他寫一章,我謄一章,我們在同一書房,我的書桌只是一張半桌。他要我謄,為讓我做他第一個顧問,我見到須添須改之處,立刻告訴他,得他同意,立刻修改。我願充謄錄,以先睹為快,並且二人在同做一件事情,其他俗事不會因影響到我而亦分他的心。抄稿以外,我亦替他看參考材料,世界有許多未決的問題,疆界亦時常更改。報上一小段的電報,往往要修改一節稿。這些,雖然後來脫稿時尚未定局,而只能注明是哪一天為止的局勢,但寫的人總希望給讀者以最新最確實的分解。他想將畫地圖一事交我,這是他自己的專行,比我快而好,我一試而即縮手,書中幾章最詳之圖,均他親筆。近年中印國界糾紛,頗令我記起那章“西藏”部分之圖。我替他看同時人的作品,怕重復則勞而無功。報上預告汪精衛作《巴黎和會與中國》,我函托在上海的吾弟君怡,該書出版,用最快的方法寄我一本。收到時膺白正在北京,我一口氣看完,次日上午膺白已接我快信,報告他汪書已看過,不足以奪彩,無事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