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天津三年(第2/6頁)

天津市區有兩個車站,新站和老站。我家距老站甚近,往來京津或往來南北的朋友,很容易來看我們,吃頓便飯或住宿一夜。那幾年是膺白身體極健康的時候,興致常好,還沒有生活古怪的名聲,古怪實是身體不好之故。我們樓上兩間臥室,一間我們自住,一間名為熙文的臥室,她一開學即為膺白用功之處,有一張七只抽屜的書桌和一書架。梁任公先生亦住意租界,他由歐洲回來,一日與範靜生(源廉)先生晚飯後步行而至,要看膺白的書房和整理材料的方法。膺白請他們到此,看他一束一束形狀不齊,套著紙卷,標上記號的參考品,他的方法是很原始的。膺白一切生活都極整齊,惟寫文字最愛惜廢紙,利用廢紙,他以用全家破筆及殘余抄本信箋為得意。這習慣使我現在整理他的遺墨十分不便,尤其他的電稿,有大可煳窗,有狹長如帶,有正反面俱寫,有不同性質而寫在一起交給譯電生的稿。這定是從小受了他母親惜物和敬惜字紙之教。

復辟僅曇花一現,然北京、天津兩處曾掛出不少龍旗。天津警察廳長楊以德,平日維持地方秩序不算壞。他藏有清廷龍旗,此時自詡有先見,不必臨時張羅。有警廳為倡,商店自然不能不掛旗。小學生已看慣民國五色旗,嚷著何故滿街“長蟲”?北方稱蛇為長蟲。龍雖曾象征帝王尊嚴幾千年,六個年頭的民國,新生的一代已別有眼光,龍蛇不分了。

性元轉學女師附小,合我們原來計劃,以後升學等等,均不必操心。她的教師已多是我的同期或後期同學,我送她去考,避嫌不去問訊,過幾日到門口看榜,看到性元名而放心色喜。門房不認識我,問,考上了吧?他不知我在這裏時,性元還未出世。以後每星期六,不是我到女師訪陳蓮峰(翠琬),王迂懷(襄),順便接性元回家,就是她二人與性元同來訪我,成了定期必晤之客,每晤必共飯,幾小時上天入地傾談為樂。我不在天津時,性元的一切由蓮峰代為照顧,性元始終敬事她的“陳先生”。蓮峰是舊式沖喜做親,嫁時夫已病重不治,一生事母又事姑,待人熱心,有甚可敬之事。抗戰後性元由渝歸來,還四處找她,我知其在天津依一侄女,輾轉托人打聽無消息,恐已物故。

我到河北天緯路訪蓮峰、迂懷,膺白常同行去訪他的一位朋友張敬輿(紹曾)先生,張家住河北四馬路。膺白不去,則敬輿先生來訪,來亦必久坐。北方人有盤腿坐炕習慣,據說談得起勁,他會脫鞋坐在那張橡木厚墊大椅上。我不參加他們談話。他們談到飯時,同去吃餐西菜,餐畢膺白回家,讓他自去追求嗜好。膺白曾幾次勸他,雖終未聽,亦不以為忤。後來膺白寫稿事忙,與他約兩星期相晤一次,是他來而膺白不去,曾作一很可笑的約,倘兩星期中不改所勸,則進門他鞠一躬,否則膺白鞠一躬。前者表示認錯,後者表示敬佩。除私生活,他要算北洋軍人中少有南北新舊之見的一個,馮煥章(玉祥)先生是其任二十鎮統制時的營長。辛亥革命,二十鎮駐灤州,有人論他優柔寡斷,不能在北京之背樹起一幟,有人謂其電請清室頒布行憲十九信條,甚有力量。膺白對同志或同學,不論派別,不論先後,極易生感情做朋友,張先生是留日早期同學。半世紀以前與今日不同,二者均屬難得,我亦如此,朋友大概都從同學而得。敬輿先生亦有勸膺白之事,他勸膺白“和光同塵”,即使心裏不以為然,勿使對面的人感覺,他寫信給膺白後面請“謙安”。張家有一件難得的事,兒子收入都交給老太爺。老太爺很會計算,據說他在租界買地,租地造屋成了鬧市,獲利甚豐,而日用開支甚緊,車子壞了修理太貴,老太爺說不要修吧,敬輿先生出門就雇膠皮,膠皮是北方的黃包車。我偶然到張家,太太們都招待殷勤,各房要讓茶讓煙,吃飯定要添菜,訴苦說老太爺規定的例菜是難以下咽的。我吸紙煙是在張家情不可卻時開始,頻頻喝茶以減辣味,很經過一段苦功,如此則盡禮而退。從此我吸紙煙廿余年,抗戰時一日決心戒絕。

天津租界有一男一女的學校,我同膺白各人擁護其一,而亦互相幫忙。競存女學在日租界芙蓉街,前面已經提過。浙江旅津公學在英租界耀華裏,校長穆穆齋(耀樞),浙江鄞縣人,自我介紹來訪膺白。有事見商,膺白無不盡力,要他對學生講演,亦從不推辭。“十年生聚,十年教訓”是兩千年前浙江所以自強之道,正是今日之教育和經濟,他常對學生說及。他把租界教育看得極重,對在租界辦學之人格外同情。一次我一木箱書忽然不見,是我父親給我的《廿四史》,原來旅津公學擴充圖書室,他自己捐贈一些書,亦替我送了一份。我趕緊從性仁處索回她借去的《漢書》,補足全璧。有一年的暑假,膺白想遊泰山,他不要我陪,請穆君同行,他們上山下山均步行,來回坐三等車,請穆君管賬,從天津往兗州曲阜,遊泰山,謁孔林而歸,規定旅費不得超過一百元。膺白以這次旅行回復學生生活,得意得很,坐在泰山頂照了一相,在山頂雲中寫信來家,給熙文信自稱“仙父”。他給廟裏道士寫“泰山絕頂之印”六個字,叫他辦點紀念品,蓋上印章,賣給遊客,勝於取出香火簿向人化緣。在經石峪拓了幾張石刻,集句為聯曰:“有容乃大”,“無欲則剛”,後面四個字他後來在政治上頗為用功。要保持獨立的見解,必先去自己的得失心。張敬輿先生看見這副對聯,索了同樣的一副。膺白在山頂寫了“民國泰山”四個字,道士刻好拓片寄來,他的字本不好,刻的更壞,我見了句和字要笑。他另取紙寫曰:“中華民國七年(一九一八)夏,與鄞縣穆耀樞君參岱,見歷朝碑刻林立,獨民國尚缺如,而其時國人正因青島問題,呼號奔走,無有寧日,遂默禱於泰山之靈曰:願民國安如泰山,願泰山常享民國。禱既畢,書此四字,勒石巔右。”我看他寫到兩句的“願”,知他用意,不禁叫好。他原意要寫勒石山巔,被我一喊,脫落山字,怪我前倨後恭,分了他心,失落了字,我急問刻石方向,為想出右字補上,勉強可通。裱成橫幅,亦有人看了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