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天津三年

我們搬進北京翠花街屋時,有一希望,無論如何在一年內決不搬家,以打破五年來一歲數遷之例。很願在這古樸城中作個太平之民,流連景物興致略過,已在收束身心,務減少無謂的人事應酬。明令恢復膺白的軍階後,例應穿軍服入見黎總統,沒有軍服,向陸軍部蔣雨巖(作賓)次長借,試著大小不合,仍穿便服而去。回國後,他不猶豫做兩條馬褲,然斟酌未做一套禮服。不到幾個月功夫,在政府的幾個朋友,或公或私都受到了打擊,欲效奔走而無能,對政海看得更可怕。我們討論實業不成,又想回到讀書之路。

黎段府院之爭愈烈,無兵之黎,當然不及有兵之段。不知是誰的策劃,黎召張勛入京。張勛是清末守南京之人,被革命聯軍打退,後來盤踞徐州,儼然舉足輕重,所部皆留辮,示不從民國,人稱他辮帥。二次革命後,長江流域雖已盡成北軍勢力圈,然經過徐州更令人有戒心。津浦通車過徐州站停較長時間,辮兵隨意上車,人莫不厭惡。我們往來南北,所乘臥車包房有門,他們隨意開門索報紙,與之則去。這樣的將心與軍紀,是兇非吉,不言可知。黎氏召張勛入京消息見報,我不假思索謂膺白曰:“此董卓也,怕我們在這裏又住不滿一年。”果然復辟禍起。想不到張勛如此無計,亦不知其定計時上了多少人的當,不旋踵而瓦解身遁。然清帝復辟,豈容我們稍存猶豫!我們匆促離京到天津,並無計劃,膺白即日坐船南行,亦無任何聯絡。只有一點信心,江南人民,決不贊成復辟,他擬在江浙二省努力,去處甚多,朋友亦甚多。在翠花街只住十個月,終未達到一年之願。可惜院子內已經搭就涼棚,北京的涼棚最講究,涼棚下歇夏是別有風味的。

這次,家裏增了人口,還有牲口,我須維持後台,不能同行,擬在天津覓屋居家。我對天津雖甚熟悉,但沒有住過租界。天津有八國租界,即庚子為拳亂而來之聯軍八國,各自為政,與上海租界不盡同。住租界誠可痛可恥,不得已而為之,我對之都茫然,而這次則不得不在租界覓屋。競存女學校長陸幼峰君以暑假在邇,留我住她校內,可以從容選擇住處。她們所在的日本租界,我不喜歡,毗連的法租界同樣鬧雜。膺白動身前曾與我往訪他同學唐少蓮(凱)先生,唐家住在河北區,我讀書時唐家已在天津,天緯路女師大門上的門額,即少蓮的大哥企林(肯)先生手筆,企林夫人是膺白母親娘家親戚,還小一輩。唐家提醒我看意租界,亦幫我到處打聽空屋,這時由北京逃難到津的人甚擁擠,屋極難得。一日我居然在意租界二馬路看到一排出租住屋,是兩樓兩底半獨立小洋房,門前有小小空地,後面廚房,樓上亦有兩間小房。七號的一宅正空著,月租七十元,與翠花街相同,然房少而間間合用,我立刻訂一年合同,租下來。

意租界範圍甚小,開辟亦甚慢,無商店市面,在天津稱為河東區。租界當局禁賭獨嚴,家庭打麻將亦在禁例,因此大員們在那裏有很講究意大利建築式的大宅,而不耐久居。聽說一個要人曾被警察請去面交罰款,毫不通融。出租的屋亦比較易空。這是我們在中國第一次住有自來水浴室的房子,把傭人減到男女各一,周老媽媽燒飯洗衣而外,做性元的鞋襪,男傭人蔣俊明買菜打雜,還時時喊無聊。俊明是北方有習氣的聽差,人很能幹,在我家有點大才小用。我和膺白都是不輕易解雇傭人的人,他不辭亦就留他。周老媽媽不喜經手銀錢報賬,故雜用出入一概由他,還用他一個兄弟做做助手。意租界禁賭之嚴,他深知道,故亦不敢抱怨主人不應酬,如此一直在天津相安幾年。

那時全家襯衣都我自做,有時亦做鞋襪。我能憑空剪當時最入時的兩片尖口鞋樣,常有人請教我,孩子們聽了以為我做的一定更好。從搬到北方以來,我開始做手工,以做手工為定心養性初步,漸成習慣。有一次家裏的電燈費特多,我懷疑電表有毛病,又以為公司記錯了賬。經老媽媽提醒,我改一件舊綢襖用電熨鬥久久不停。又一次,一個朋友來訪,我正在學繡一雙花鞋,於是我能刺繡的風聲亦傳了出去。這些,我都是低能而竭力好弄,朋友們半獎半訝。在得不償失和不虞之譽中,我得到的益處是耐得住閑,不怕寂寞。

幾件舊家具由上海搬到北京,又由北京搬到天津,越搬越舊。客廳裏五件小型黃楊木彈簧椅,是我在上海舊貨店購來,原為臨時局面,始終舍不得換去。在北京時添置兩把橡木藤心大靠背椅,有很厚木棉墊,做上黃卡其布套,是最舒適的兩個座位。凡初次到我家的客,事先震於我們好整好潔的習慣,常脫口而問,這是你們客廳?我的二妹夫陶孟和亦是發問的一個。我們的飯廳做過客房,床不夠時,長餐桌上亦睡過人。這所小小房子,一搬進去就很熱鬧,有自北京來避難的親戚。膺白不在家,而復辟亦眼看不會成功,大家的氣已松,每日沒有事做,有兩組音樂。熙文懂點京戲,她同學中的旗族故家,家裏都會哼幾句,傳授她一些辭句;那時老生劉鴻聲的唱片大行,我家裏亦都買有。一張《斬黃袍》的唱片,在唱機轉盤上一遍兩遍不停,連我聽到爛熟,有時為唱片討饒,讓它休息一下。六舅敬鈞剛畢業北大,找到順直水利會工作,離我家很近,尋宿舍不著時亦住我家,他能吹簫和笛。嘉興人喜昆曲,我的五外叔祖老年學曲,很少小輩願陪他,只我二妹性仁陪著學過幾段,性仁會的幾段,我和性元亦聽到爛熟。我學簫笛均未成功,有朋友送的玉屏簫更細而難吹,常在水龍頭沖水,望其易於成聲,北方天燥,因此破裂,六舅細細為我補好。這一組音樂比唱片更難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