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遷北京

膺白從肇慶回滬,我們決定搬家北京。我們選擇北京居家的目的並不想與政府生關系,當時心思甚簡單,流浪生活已久,渴望要一個自由安居的家。我與膺白都不大喜歡上海。環顧生活程度不甚高,動靜鹹宜,城內郊外有山有水,而是完全中國風味的現代都市,我們所知道的,除杭州外要算北京。北京以政治故,文物均集四方之英,非僅一州之所有,若不自尋煩惱,實為理想住家之地。這些,或者有因後來經驗而倒補出來的理由,然當時印象大概如此。我們惟一較積極的目的,為民國元年(一九一二)到北京時所得觀感,無論南北之見、新舊之見、官僚與改革之見,都是精神融洽之梗,非一朝一夕可以消除,要借日常生活與友誼接觸,而漸漸了解。我們二人,地方觀念、派系觀念都不重,有志於此,願在北方社會做北方百姓。這點想法,雖然過於天真,後來我們在天津幾年,差不多都做到的。

北京的新政府是繼承舊法統。袁世凱做了四年總統而要做皇帝,在龍袍寶座已經備好,封爵已出,禦制的各地勸進書紛至之時,忽然民四(一九一五)十二月廿五日,雲南一聲起義,蔡鍔提一旅之眾,直入四川,全國景從。本來袁氏稱帝以前,北洋軍隊和他的心腹文武,已滿布全國要津,只余西南一角,地僻力薄。他用極相信的一個心腹陳宧做四川將軍,足以鎮懾。蔡鍔率軍入川如破竹,各處響應護國之際,陳宧亦電袁請取消帝制,這是袁所萬想不到,痛心的致命傷。袁取消帝制而仍為總統,以後的爭持是護國軍要他退位,由副總統繼任,而他和他的家族左右尚思戀棧。袁世凱是一奸雄,他是不肯示弱的人,無路可走,稱病,中西醫藥雜投,如此內外夾攻而忽然病死。他死,順理由副總統黎元洪繼任,除通緝少數帝制余孽,一切實力還都在北洋系軍人之手。北洋系軍人有三個巨頭,人稱王龍、段虎、馮狗,以狀其性格。王士珍無政治野心,後來常在緊要關頭暫維局面,或任和事老。馮國璋不過貪俗,做江蘇督軍後做總統,沒有自命不凡的抱負。段祺瑞在辛亥革命時,曾領銜將領勸清帝退位,事系受袁氏指使,然袁氏稱帝他不贊成。後來還有一次張勛擁廢帝復辟,跡近兒戲,是他就近討平,以是有三造共和之稱。他長陸軍部有年,舊例,對後輩陸軍學生可看作門生。他的性情有點剛愎,對民國由革命而成的觀念甚狹窄。他與北方很多人,都以為民國是由北洋許多識大體的軍人,請清帝讓位而成的。

袁世凱去世以後,繼任的黎元洪,有人稱他樸厚,有人評為庸俗,然他身邊亦頗有能文之士。袁欲稱帝,封他為武義親王,他沒有接受,這點頗得護國軍的好感。黎為總統,段為國務總理,大權由總統府移到了國務院。為召集舊國會問題,段第一表示異議,護國軍爭持而卒召集。這個舊國會即是民元(一九一二)所選出,民三(一九一四)為袁所解散的一個。由民意言,距選出已五年,且程度不齊,很少可以真正代表民意。以法統言,比後來的所謂新國會到底合法。

段祺瑞內閣裏有國民黨參加的三部:農商(谷鐘秀)、司法(張耀曾)和半個財政(次長殷汝驪)。前二者總次長均國民黨人,後者只一次長。當時各部均只一總一次,而財部有二次長,其一實為鹽務署長。這個政府,總統府與國務院之間關系如此,國務院內有一部分國民黨人,還有一個國民黨議席占多數的國會,國會有八百個議員,其不平伏而參差可以想見。人情偏袒弱者,黎雖非革命嫡系,而國會與他自較接近。府院之爭,國會是袒黎的,亦即國民黨在黎的一邊。我這裏所言國民黨,還是民元宋教仁奔走所成的黨。

有人以為討袁護國是南方,南方是革命黨,亦即國民黨,並不全對。護國第一軍蔡鍔是革命黨,亦是梁任公的學生,他首義發難,經過極艱苦,而任公以文章反對,實開其先。任公且親到西南,他是進步黨即世稱之研究系。蔡之參謀長石陶鈞,則即上章所述先我離舊金山,而在美與克強先生同處之人。護國第二軍李烈鈞是很顯著的革命黨。當時,凡同盟會同志皆自以為是國民黨,不一定有形式。浙江為護國第六軍,主持的人曾否入黨,我未注意。據我所見,反對帝制而護國,是“人自為戰,人同此心”的一件事。

我們在滬準備搬家時,入閣和國會的朋友們都已紛紛北上。我不知平常本省對本省籍的議員如何照顧,這次浙江是似乎很負責任的。北上的朋友們都勸我們早搬,我們托在京的親友覓屋,來信說覓屋甚難,議員有如此多,文武新官亦不少。帝制余孽僅通緝為首若幹人,並不甚嚴,本人向天津租界一走了事,家眷不必全動,屋不空出。留在香港讀書的熙文已經放假回來,我們急於在秋季開學前搬好家。松江一個族兄來說,松江的中小學辦得認真,比上海好,幾個侄孫女可與熙文為伴,本學期何不在松江入學,有本家照應,則搬家不必如此急。膺白在亡命時,曾自教熙文功課而不克持久,他覺得疏忽熙文學業已久,想到北京好好開始,不再移動。我亦堅持這次是真姓真名之家,要合家同住同享。民五(一九一六)的八月中,房子實尚未定,但已在進行,我們將行李交輪船運至天津,三個人和小狗“跋涉”坐火車到津。“跋涉”是我們新添的家當。膺白有犬馬之好,我雖不喜,勉從其意,到站由熙文牽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