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遷北京(第4/5頁)

陸軍大學將畢業的一個楊君,要賣掉他兩匹馬,希望用他的舊馬夫王七,膺白如條件接受過來。一匹專作坐騎,一匹兼拉車,那時我們出入有一輛馬車。坐騎和拉車性質不同,王七頗持異議。林烈敷(競)君從西北旅行歸來,他是江南青年中第一個有志於西北,只身遊新疆的人,除他的《新疆旅行記》,還帶回他的一匹馬“昆侖”。後來他不得已必須賣馬,希望保留“昆侖”名字,膺白亦照議接受。像林君這樣志願,我如今看美國西部拓荒影片,如果在美國,不是為國家開疆辟土,亦可為個人發財致富。膺白有機會總想助成這種志願,無奈除開英雄主義率師遠征,很少有人注意到邊疆民族和社會的人。廿六年(一九三七)抗戰初期,我在莫幹山辦臨時中學,星期日請在山避難的人為學生演講,曾請林君講西北情形,講到親切時,他繪影繪聲,幾乎趴在地上學他們的拜。膺白曾經介紹林君於馮玉祥,開發西北,惜因時勢未能久於其事,中國像這樣少年有志而忽忽老去的人不知多少!我寫稿時,尚接林君來信饋食物,復信時告他:“寶馬昆侖,已入拙稿。”現在林君已去世有年了。

我們在北京第一段時期是騎馬、打球、跑公園,是亡命生活後的反動,自以為無拘無束,而且免俗,究竟是無業遊民。膺白是民國第一批發表的陸軍中將,那時的將官人數還甚少。二次革命後他的軍銜被革去,黎元洪繼任總統後又明令恢復。俸由本省支付,閑員俸有折扣,浙江省政府月寄三百元,北軍入浙後亦未改,直至他後來入閣改文職為止。這點收入,家用已足,由我經手,有時積得剩余,供我二人隨願之捐款。手邊還有一點錢,想投資實業而都不懂。我們有兩點原則:一、不願在錢的本身上盤重利;二、不敢利用別人之款,怕對不起人。如此,只是小本經濟。書箱裏檢出在巴拿馬博覽會所得各種小冊子,當時膺白最喜歡看的,農產加工和節省人力的生產機件。中國的人力雖便宜,但人是最不易安排的東西。這時我有兩個堂舅在北京,五舅湛侯對農業極有興趣,而還在陸大讀書,他自己後來辦農場事必躬親,不勸我們外行人貿然放手。三舅仲勛能計算,但他的興趣在金融而不在經濟。談來談去,未有結果。為種葡萄,買了煙台張裕公司各種紅白葡萄酒,張裕的出品永為我們自用和宴客之物,直到其歇業為止。人工孵雞的小冊,後來還帶到莫幹山,其時美國已經不知有多少更新的發明了。

浙江本省地醜德齊的幾個人不相融洽,招致北兵入境。北京的政局亦是人事多於政治。一日,浙籍議員宴客於畿輔先哲祠,主客合起來有好幾桌,主人不全認識所請的客人。膺白是客人之一,而他認識每一個遠來的客,這天多喝了酒,大醉。想起了許多舊事,如英士先生當選浙江參議員,他勸其如約出洋,在宋案發生前不久,此時已經成仁。最遠的來客廣東姚雨平先生,辛亥時率領粵軍,曾在徐州和膺白同住一室,隔壁是豬棚,豬叫不能成寐。許多故事湧上來,他醉後大哭,攻擊政治。起初有人以為他借醉演說,後知是真,打電話要我去接他回家。我和仲勛舅及族侄堯年,三個人去把醉子哄回家。俞寰澄(鳳韶)先生是席中人,次日一早就來看他,在《感憶錄》文中曾提起這事,俞先生其時為中國銀行副總裁。

這年十月底的一日,是我們結婚四周紀念,年來仆仆風塵,無暇記到此日,這天我們預定往西山玉泉。忽接黃克強先生逝世之電,電由誰發已不復記憶。膺白不勝淒然,意欲南下參加喪禮,即將皮包內我的行李取出,罷西山之行,而匆匆趕到車站。去年此日,我在太平洋中船上,今年他在南行車上。我失雙親,他喪良友,皆屬可悲之事。

我們初以為在北京不做官,即是在老百姓一起,而實不然。我們往來的朋友都與政府有關,不但膺白,我的師友之家亦然。北京社會,就是在政府的人,和供養這些人的人所合而成。即教育機關,年年畢業出來的下一代,亦要在此中謀出路。這些,我們後來雖司空見慣,此時還屬茫然。

有兩件事,中產以下家家受影響,而時時發愁。其一是“中國”“交通”兩銀行的鈔票在市面貶值打折扣;其二是財政部開始不能如期如額發出各機關的經費。粉飾太平,帝制揮霍,與調兵遣將,三四年已將民二(一九一三)得到的五國銀行團大借款吃空了。護國軍起義以後,袁政府命令中、交兩行停止兌現。中國當時有三種銀行:其一是外商銀行,其二是民營銀行,其三是官商合資銀行。中、交是第三者,政府以為有權可及。當時中國的幣制系銀本位,發鈔票,而庫存有法定之現銀,隨時可以兌現。發鈔票不止中、交二行,外商及民營銀行準備充足者,都有紙幣流通市上。袁氏命令中、交兩行停止兌現,可以增發紙幣,信用一失,而中、交之票遂不復能與其他隨時兌現之票格相等。我們在北京,聽領薪之人,計較搭中、交票幾成,商店標價,亦說明是否中、交票。此與後來抗戰後一般的通貨膨脹不同,即市面有價格不同之紙幣,而受者發者都有伸縮爭論之余地。當時的中、交票,大概六七折、七八折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