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 歸國

我在歸心如箭之際,固執要等候僑胞臨時組織的船公司,究竟坐著了第一艘航行的“中國”號而歸。雖是一條舊船,開行前升著當時的中國國旗,行擲瓶典禮,多少有一種安慰和滿足。這條船甚小,載重量不過八千噸,冬季風勐浪大,我昏暈不堪,旬日始能起床。世界航路本以走大西洋的船最華美,噸位最高,我後來坐過一條四萬五千噸橫斷大西洋的船,正如海上一宅鋼骨巨屋。走印度洋經過蘇伊士運河的船,因河道狹窄,大船難以通過,噸位最小,直至德意兩國競相研究,始有一萬噸以上設備新而講究的船。太平洋航路以日美兩國為主,大都在二萬噸以上,我們去美國時,坐的美國船“蒙古”號,其載重量為二萬五千噸。我不但這次坐了“中國”號,民九(一九二〇)我們再度出國,還與膺白共同決定坐該公司另一條船“南京”號,亦僅一萬一千噸,這個僑胞的船公司本與洋商合作,此時已近尾聲,將停業,我們總算坐過他僅有的三條船中之二。第二次是眼前放著日美兩國大船而不坐的。

“中國”號船上有不少由賽會回國的人,我在乘客名單上是黃太太,南方話黃王同音,我的英文拼音實在是“王”,大家只知道我是仲勛舅的親戚。和我同艙是一美國中年太太,丈夫在陜西延長煤油公司任職。分鋪位的時候,發見我買的是上鋪,我要暈船,上落不便,和她商量將小零件安置上鋪,而我搬睡榻上。榻甚窄而臨窗,兩人都嫌艙內空氣不清,把圓洞窗掀開一點。一次,一個大浪將窗打開,海水撲我滿身。後來她再要我開窗時,我說除非她肯和我換鋪位,於是我們不開窗而開門。一個德國小女孩不過六七歲熘了進來,看見我喝剩的半瓶姜水要喝,我倒一點給她嘗,她十分高興,以後常常進來,跳舞唱歌,有時臨走還要說一句“我愛你”。大浪的驚醒,和這小姑娘的討人喜歡,醫好了我昏暈之苦。後來知道同船有不少德國婦孺,從參戰的國到不參戰的國,她們想不到後來中國亦會參戰,此時是到中國去安身。同是天涯淪落人,我不免對這小孩格外同情。

同艙的美國太太是初次出國,還沒有久居東方的西人優越神氣,她來自美國很偏僻省區,有點鄉氣,一路同我成莫逆,什處事都和我商量。她把帶著的現錢掛在貼身,關照我錢要小心。稍為支持得起時,她先上甲板,勸我亦快離開房艙。船到長崎,我們知道這次航程是先到香港,歸途停上海。船長通知乘客如要早到上海,可以換船,不另加費。恰巧當天有開往上海的船,同船的人都願早到而換船。換船後,忽然這位太太又來找我,她向船主要求與我同艙,說話弄不清楚,要我代為解說,終究原定在我艙內的客,和她對調了。

我們的船離美國海岸若幹路後,即不能收無線電,直到近日本若幹路程,始再得到岸上消息。近日本時,有關中國的消息亦就多起來。我聽到上海鎮守使鄭汝成被刺身死之訊,暗想國內必將有事。此人是袁世凱派到上海偵察革命黨情形的第一人,名為祭宋(教仁)代表,實際二次革命前他船運便衣海軍到滬,猝入江南制造局,決定了上海的成敗之勢。清末練新軍,派留學海軍到英國,陸軍到德國或日本。鄭汝成是早期留英的海軍學生,上海租界英國的勢力最大,袁世凱可說善於用人。

同船的中國人對袁氏稱帝並不贊成,但提起革命黨亦無好評。我碰著一件很窘的事:一日不知如何為新聞中有章太炎先生而談論起來。太炎先生民二(一九一三)北上,即被袁氏軟禁,他的女兒叕(龔味生寶銓夫人)民四(一九一五)去探慰,他說了些刺激話,女兒不久自殺。這日我們船上有人論他學問雖好,對政治不免瘋。我說中國人有狀元宰相思想,以為讀書即懂政治,其實懂政治必須讀書,而讀書不必定懂政治,嚴慈約(智怡,範老次子)先生大以我言為然。他是參加巴拿馬賽會中國部門最出色的一個人,自己在天津辦有造胰公司,在美聘了一個原籍荷蘭的化學工程師回去。當時有這種氣魄的人還不多,我曾經在天津見過當地新教育新實業氣象而懂得。他月旦革命人物,提到浮躁,一批人中帶著膺白名字。我力持鎮定,裝作無事,而內心甚窘。這真是難得之“監”,如醍醐灌頂,言者無心,而聽者則益知進德修業之必要。若幹年後,慈約為孟和來求性仁之婚。孟和之妹,系慈約七弟季沖(智開)前室,吾家因性仁故,與嚴氏間接成姻誼。膺白最後一次在北平,慈約兄嫂特由津來晤,距慈約去世僅數月。民廿五(一九三六)膺白之喪,七弟季沖到莫幹山送葬。範老為膺白生平最敬慕之前輩,知己之感,永不忘懷。我故瑣瑣記此。舟中一席話,我亦曾告之膺白,同相勉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