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 歸國(第3/6頁)

我後悔未勸父親住法租界,後來可以省不少事。當性仁與我商覓屋地點時,我們想著父親曾在商務印書館編譯所,熟悉北火車站附近地區,回嘉興亦容易。看到春暉裏,房子雖舊,天井廂房尚寬暢,父親步履未復元,住樓下,此甚合適。還有那“春暉”二字非常打動我們,母親去世後的父親,慈愛真如我們的春暉,故此決定下來。

接膺白回滬訊後,我自己必須在法租界覓屋,瞞著父親,瞞著弟妹,我每天一個人跑。為保密,出門先步行一段路,每次在不同地點雇黃包車,我本不熟路徑,法租界有許多新開的路,車夫亦弄不清。我常謹慎,未到目的地而先下車,因此走得多,費時間亦多。鑄甫嫂鄭惠昭曾和我為先後同學,這次我得她幫忙甚多,亦常到她家裏息足。我頂得協平裏一個葡萄牙人的屋,不向經租處過戶,由她接洽而成。初搬的幾日不能自舉火,吃她家的飯。她夫婦為瞞我們姓名,讓孩子們呼我為“姨”,後來膺白到,只稱“伯伯”。我們一生朋友中,只殷家的後一輩給我們如此禿頭不加名姓的稱呼,怕至今連他們自己都不知所以然。那葡萄牙人背約將水電割斷,我不能不自到電氣公司請接線。當時朋友們化名均用太太的姓,一猜即得,於是我不言姓沈而言姓孫,一個職員見我所開地址,說早上有人來過說是姓沈,原來鑄甫先生已經代我去過了。患難中有這些友誼。

我把協平裏的屋布置得像個家的樣子,法租界雖對政治稍寬,然於治安並不放松,沒有家具最易受注意。我想要連鄰居都瞞過,到北京路舊貨店把一樓一底家具買全,一百多元,吃睡起坐俱有。這點零落木器,後來我們南北搬家,都不忍舍棄,直至民九(一九二〇)再度出國,始全割愛。

膺白到滬,要與內地來客面談,彼此都須秘密,我們又租了淮河路一所屋,離協平裏不遠,屋亦更小,我的堂姊景文夫婦允代管屋和傳信。浙江軍人周恭先(鳳岐)由杭州來,在此相晤。膺白竭誠向本省有實力者陳說所見到的是非利害,勸其順著人心,脫離勢在必倒的袁政府。浙江早動則局勢早決,縮小戰禍。由他們主動,則一舉手之勞,否則秩序一亂,地方受災。他一再表示,只願在外面為桑梓盡一點力,自己不想回本省做事。他所最希望的有兩件事:浙江人團結——保持已有的實力,和地方秩序不亂。自二次革命失敗以後,北洋軍閥的兵節節南下,江蘇、安徽、江西、上海,包圍浙江的各省,已盡是北兵的防區。北洋軍閥的坐大,和後此為禍中國的“北洋軍閥”四個字,即在此時養成。南方的老百姓文弱,稱為“北佬兒”,心怨而口不敢言。膺白略知南北形勢,且由異國亡命歸來,不由不竭力希望桑梓之邦,幸免入這腐化的武力圈套。

浙江省城杭州,有西湖,水平無浪,麗而不宏。五代錢氏在此保境百年,南宋趙氏到此偏安不思進取。地理和風物,影響省民性格,影響政治。當時的浙江軍民兩長朱介人(瑞)、屈文六(映光),久與袁氏相安,遊移不定。朱生活腐化且病肺。屈曾表面獨立,而暗中通款於袁,袁以明令加屈官,實揭穿其隱。於是浙江護國須另推新人,亦即實際掌兵的軍人。民國五年(一九一六)的四月,浙江始明白加入護國軍,其陣容為:督軍呂戴之(公望),省長張暄初(載陽);童伯吹(保暄)、周恭先各領一師;夏定侯(超)主全省醫務。其中呂與童系保定軍校出身,張、周、夏系本省武備出身。杭州來人都給這些人以綽號,我曾聽說“辮子”如何,“天師”如何,“癉子”如何,指的即是“屈”、“張”、“呂”三人。浙江脫離袁政府而獨立,加入護國軍,實系大勢所趨,且有江蘇影響,非膺白之力。膺白的行動和工作亦完全自動,未受任何方面指使或幫貼,個人更無所企圖,幾個朋友覺得他能如此做,他自己亦覺得應該如此做而已。下有克強先生民五五月十八日一函,略具當時之事,是僅存的一封,距克強先生去世不過五個多月。原函如下:

膺白我兄左右:自駕返東,音問時疏,小垣兄奉函中想能道悉弟狀一二矣。兄到滬後苦心經營,時於同人函中得知,不勝佩感。茲浙省既團結鞏固,對外自可發展,東南半壁非恃以奠定之不可,亟盼補充實力,以全力先收復海軍,庶聲威可振。於輸運械事一項,尤關緊要,已另函致戴之、文慶、伯恒各兄,請為特別注意。我兄深謀遠識,當早計及。此事關系極巨,海軍若來,袁勢可去其一半,於外人視線更可改觀。滬上於海軍能接頭者想不乏人,聞少用先生久已經營此事,可否與之接洽,望與浙當局一商之。弟本月九號抵東,小垣兄同行,去國既久,情形殊多隔閡,且現在時局,一日萬變,請時賜教,以慰旅愁。浙中款械事,運隆兄已竭力與日磋商,當可有獲,弟能力可及,自當盡量援助。手此即頌毅安。尊夫人歸國後想佳適也。弟興啟(民五、五、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