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亡命生涯

這裏我所用“亡命”二字,是從日本報上看來。日本報紙對民國二年(一九一三)二次革命失敗而逃亡到其國的人,稱為“亡命客”,是政治意義的,和向來中國文字中所謂“亡命之徒”,含無賴意味,有關人格,性質略異。二次革命後,袁政府通緝大批革命黨人。一年余來,與民國肇始有關的人,霎時不與同民國。且因當局處置嚴厲之故,趨炎附勢或自圖洗刷之輩,從而邀功。即使通緝榜上無名的人,凡與被通緝者共過事,做過朋友,亦難在本國立足謀生,不得不跟著亡命。袁世凱借革命黨而得到政權,其對待革命黨實非常殘酷,不若革命黨之對待所推倒之清廷。亦大不同於後來袁氏稱帝叛國,而被“護國軍”所推倒後,處置帝制余孽之寬大。這是事實。護國雖不盡革命黨人所為,然革命黨人紛紛回國參加,我與膺白均在其內。還有可記得的許多朋友與我們有關者,稿中或亦有涉及。

民國二年自秋至冬,大批亡命客陸續湧到日本。沿海交通方便的人先到,偏遠輾轉避地而至者,有在年底尚未到達。所以群趨日本的原因:一、日本乃距離中國最近惟一文化很高之國;二、中國革命黨大部到過日本,或留學過日本;三、生活便宜;四、從上海到日本的船,差不多每天或隔天可有;五、當時到日本不需要護照。

忽然大批亡命客湧到,日本政府曾討論是否容許登陸居留的問題。日本人民很多同情亡命客,政府亦贊成容許居留者占優勢,故亡命而猶稱為“客”。此系切身之事,是我到日本後首先注意的日本輿論。膺白與我相約,互相勉勵,不使同情我們的人看不起我們。政治是一件事,成敗不盡在己,人格是一件事,完全可以自己做主。在國際,人格當為國格的一部分,是我們念念不忘的事。

報端登載主張接待亡命客的日本要人,為彼邦國民黨的犬養毅氏。雖然二十年後他組閣,並未能稍戢少壯軍人侵略中國之勢,中國人總認他是一位開明政治家,寄以改善中日邦交的希望。他亦是不幸在位被暴徒刺死的人。他的《木堂詩集》,不記得是其生前抑身後所印,有送給膺白的一部,我感懷前事,從頭讀過一遍,完全漢文,詩格樸古,系影印原稿。“木堂”是其號,日本人有號,是漢學氣味很深的。

膺白名在第一張通緝令上,一共四人,不但懸有賞格,且注明“不論生死,一體給賞”,這樣野蠻違乎法理人情之事,中國報紙沒有見任何批評或議論。我保存一頁影有該令的上海《字林西報》,中西文俱全,今已不存。其余三人都與膺白有深交,同為辛亥在南京、上海兩處負責人物,首被注意,欲得而甘心,或者為此。四人中的三人,事先並不主張用兵,事後緘默不誚讓,見解盡管不同,革命是整個的,失敗或錯誤,共同擔當。這點精神存有中國道德趣味,亦含有幾微民主合作風格,應該是寶之勿失的。中國革命最初同志間,常有兄弟般友愛精神,在前輩烈士志士的信劄中,常可尋出一二。與數十年後,得意時逢惡變本加厲,換一立場,即反唇相譏,振振有辭,人情不可同日語。統制法則下所養成人物,有絕對性,失意時極不易保住平衡。可惜二次革命後,有人憧憬這樣組織,欲收一時之效。這趨勢影響未來的國運,比二次革命本身損失更多。擬之以往,是“民可使由之”心理的復活。較之未來,與極“左”極右作風很能契合。改組亦近於極“左”極右的所謂整肅,剔掉不同的意見。

我們亡命時間,一共只有兩年半,民二(一九一三)秋至民四(一九一五)冬。兩年半中,仿徨心緒,寂寞異鄉,仆仆道路,感覺日子很長,占可回憶的一段。尤其我,從此永不再見我的母親,有終天之憾。出洋本是我們原定計劃,膺白曾以此堅勸英士先生,並願同行,如上章所述。然亡命滋味不同,原定路線和要參觀訪問的人和事,完全取消。見人家國民安居樂業生活,我們不勝羨慕。見人家國民奮鬥而積之總和,累增其國之富強,我們自覺慚愧焦急。膺白日記裏有“出國一步始識國字”的痛話,他不是第一次出國,亡命沒有國家保護,遂更識國之可愛。我們一次閑談:什麽事可使胸懷一快?不約而同說出:跳上船回中國去。記起杜甫“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詩句,十分了解其情味。亡命朋友雖靜躁不問,然沒有人想象做異國公民,中國書裏把“養士為何”意義看得很重,父母之邦是不可棄的。

兩年半中,膺白和我一共到過三處地方:日本、南洋、美國。我們由上海到長崎,乃匆促的決定,為有上述親戚家的店。我們改名換姓,店裏經理預先得訊招待,警廳當作小東家來此,未加注意。長崎乃日本九州一個商埠,昔與中國通商,輸入營口、牛莊出口農產品,形勢重要而繁盛。自日本工商業突飛勐進,大坂、神戶日趨重要,橫濱成國際大港,長崎漸漸冷落。日本在我東北,自己有經營,運輸采辦都有自己的機構,中國商人件件落後,我親戚家的店,生意十分清淡,只勉強維持幾十年留下來的門面。經理周君指點我們到一處溫泉山,其下靠海,地名小濱,兩處都是溫泉,有很家例程的旅館,是在東方的西洋人避暑處。時近暑末,不甚擁擠而受歡迎,價亦便宜。如此我們避開了警廳日日注意的一條路線。我們雖曾在民元出北京沿平綏路——當時尚名京張鐵路——到過張家口,一路山區地勢甚高,坐轎騎騾遊過關和山,還沒有上過有汽車道的山。這次在山,將幾個月來政治和戰爭的煩惱暫時擱開,有機會反省一下,十分有益。嶽軍先生和我妹性仁都同行。秋後嶽軍先生重回士官學校,修完其辛亥未完的課。嶽軍嫂由滬後至,她和性仁在長崎活水女學同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