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亡命生涯(第4/8頁)

靠有限積蓄而不能持久的亡命同志,動念到南洋經營農業。聽來的消息,以前許多不識字赤手空拳閩粵勞工,到這法治而有秩序的白人殖民地上,立過很大的業。以為吾輩讀過書的人,當能團結作成更有意義的局面,而自己亦能借以生活。俞詠瞻上代是商家,說起來似乎多懂些,來約膺白同行。這時英士先生已往大連,膺白曾以所知東北情形,尼其行而不果。在東京熱心組織的人,關照以後見中山先生稱“先生”而不名,同志間在背後提到中山先生亦只稱“先生”。民國初年,不崇官階,而提起中山先生、克強先生,都含十分敬意,都從自發。

我們決定到南洋之前,買了幾種日本人所作關於南洋的書,膺白看了叫我亦看。民國三年(一九一四)春三月,我們到了新加坡,這是英屬南洋群島中心點,歐亞往來必經之路。我們在旅綰小住,看形勢後即覓屋居家。招待我們的陳楚楠先生能講國語,他自己有一小型橡膠農場。我們參觀其他農場時,亦坐陳君的車,每次他都陪行。後來我們時常遇見的還有一陳詠商君,是僑商家西席,丘文紹君是《國民日報》評論員,則不但通國語,且能國文,但不屬產業家。

這裏觸目都是中國人,自巨富以至苦力,什九是中國僑胞。巨富大半由苦力出身,苦力中有自內地販買而來的“豬仔”。“豬仔”者,自己賣身的奴工,有定期契約。其中聰明強幹者,到賣身期滿,出來向政府領地拓荒,以自己的經驗,再從中國販運勞力,種植橡膠椰子之類,五七年成熟,壽命甚長,出產源源不絕,遂以致富。其從事蔗糖咖啡,或開錫礦,辦法相仿。當年凡急待拓荒的殖民地,鼓勵人去開發,沃野千裏,領墾不須出價,只要在規定的年限中墾荒成熟,不墾則地須收回。拓荒最要在勞力,此外則有銀行可以周轉資本。白種人怕熱帶生活,土人不夠伶俐,中國人忍苦耐勞,遂成適應環境的驕子。這狀況直到最近始成問題。然中國人在南洋的貢獻功不可沒,僑胞對本國貢獻,亦始終是正號而不是負號。

亡命客到南洋站住而有成就者甚少,原因不一。僑胞大都為閩南的漳州泉州人,和廣東的潮州人。語言比普通福建廣東話更難懂。領事館或社會組織無材料供後來者問津,指導與互助更說不上。有錢的人在自己願意時,不吝捐款作善舉,而很少肯指導別人成功,尤其與自己同類的事業。故請教外行人不得要領,請教內行人亦不得要領。人地不熟,名姓須假,雖殖民地,銀行開戶不能用化名,往往一到即將生活費交托僑商周轉,後來整存零取,一事難成。去時以為略具知識,小有資本,成就較易,到後始知不然。做生意的人,必須對錢神經甚敏,利用不使一日空閑。這次亡命去的人不向僑胞捐款,然手頭有限資本不能耽擱。據我所知,只一二不在乎耽擱的,交給所熟的人代為經營了。

膺白旅行馬來半島全島,我只到過新加坡附近之處。我們都未到荷屬,即今之印尼。不論英屬荷屬,先進僑胞有一件很可敬佩的事,他們很熱心僑民教育。我們在南洋時,和我們同輩的大都不能國語,而下一代的孩子多入學校,學中文國語。那時還不知紓財歸國辦廈門大學之陳嘉庚先生其人,民十一(一九二二)我們由歐洲返國,經新加坡,始曾訪他。

我買一本英文和馬來語拼音的字典,對家裏用的馬來工人說話。然無法與閩粵僑胞的眷屬通話。膺白勸我譯手頭攜有的一冊《南洋與日本》,以解寂寞。作者名井上清,我化名為黃率真,譯成由上海中華書局印行。如此一大片在人種上經濟上與中國關系十分深切的地方,那時找不著一本中國人的寫作。我譯完這書時,第一次世界大戰已開始,我們聽見那只有名的德國兵艦“愛姆登”,在一個早上經過新加坡與馬來半島間之海峽,從東口進而西口出,發炮如入無人之境。我們看見新加坡被召集義勇軍演習操練,在熱帶的商人都沒有體育訓練,上操甚不整齊。我們看見日本海軍到南洋,因日英同盟之故,英國人在東亞的屬地靠日本代為維持。我們亦看見英國軍人向日本軍官舉手行禮,日本軍官那股莊嚴神氣。膺白已見到而憂慮今後日本在東亞勢力之增長。我譯書完稿寫序文之日,正是日本兵在我山東龍口登陸,占取德國人在中國的利益——膠州灣、青島。這個舉動應該由我中國人自己做而不做,日本人從此在我遼東半島對面山東半島立起腳根,而在中國本部滋事益多。本稿中有民十七(一九二八)的“濟案”,廿年(一九三一)的“九一八”,廿二年(一九三三)的《塘沽停戰協定》,皆由此起。不幸民三(一九一四)在新加坡作杞人之憂的膺白,後來先後充當應付這些事的要角。國人健忘而不肯深入研究造因之故,而多求全責備由於曲突徙薪而且焦頭爛額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