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亡命生涯(第2/8頁)

同志多住東京,我們亦決定搬東京住。到後知中山先生擬改組國民黨,積極再革命,謂欲組織五十人的敢死隊。江西俞詠瞻君告訴我們,他口快,問先生在內不在內。當時袁政府通緝黨人之令,都稱“亂黨”而不言“國民黨”。當時北京還有個國民黨占議席多數的國會,中華民國第一任大總統要從這個國會選出,以前中山先生及袁世凱,都只是臨時參議院選出的臨時大總統。後來國會投票選舉時頗有不屈之士,袁世凱以軍警包圍國會,始得選出。選出後,他即解散國民黨,而又解散國會。我不記得袁先解散國民黨,抑中山先生先動意改組?“改組”與“積極再革命”,英士先生是很熱心的。此與後來政治和黨的掌握者,甚至內部紛爭,都有關系。讀史者曾發見中國幾次開國者是黃河以南長江以北籍貫的人,為其性格足兼南北之長。本來我們想到中山先生,即聯想其最切近左右汪(精衛)、胡(漢民)、廖(仲愷)諸先生,皆廣東人,以後多出一派浙江人來了,此與後來民十四(一九二五)以後完成北伐,很有關系。

我們到東京時,幾個曾經遠行過,或有力遠行的人,都在想離開日本。與日本人處,很容易談到政治;弄得好,或者有義俠之士同情而幫忙,然是危險的;弄得不好,入其圈套,更加危險。日本人的性格甚矛盾,熱情而又小器。對中國政策亦矛盾,以他們義俠之氣,很要幫中國革命成功;以他們要蠶食中國,又很怕中國強盛。這點,熟悉其情的人並不少,不得不存“敬而遠之”之心。在東京,一日膺白去參加一個追悼會,是李協和(烈鈞)先生發起,一個日本人加藤君為中國革命而死,還是辛亥前後的事,大概協和先生始終和他的家屬有聯絡。這日膺白回來,盛贊協和先生,說他稱加藤的母為母,而加藤的子亦以父稱之,不愧對鄰邦一個為我國而死難之士。過了不久,協和先生從東京一路遊逛到長崎,他出門一向有兩個日本警察保護。一夕,他裝喝酒大醉入睡,太太出來請警察回去,次日還是病酒不能起身,實則他稱醉之夜,已登舟行矣。香港日本領事館報告,過港舟中似有李烈鈞其人,長崎日警始發覺,當事者且受申斥。此行動近於戲劇化,然可知一旦在日本公開,而得保護,離去很不容易,亦愈促成人之欲離去。

中國在日本學陸軍的人,辛亥前只有政府官費,不若後來各地軍閥各自派遣留學生。當時對本國只有一心。自第六期起,熱心革命,膺白在第七期。六、七兩期為“丈夫團”之中堅,其中江西籍有三人,三人皆在辛亥後任本省要職。李協和先生主江西省政,方面甚寬,不但本省人,福建方韻松(聲濤)、廣西林蔭青(虎),均在江西任事。後者是膺白在南京辦理編遣時,協和先生電調之人,帶一團兵去江西。二次革命戰事雖無幾,而林虎將軍戰績,在日本報紙為惟一英雄。亡命時,江西出來高級文武人員最多,而協和先生亦為特別受注意人物。膺白與之因“丈夫團”關系,又與彭程萬、俞應麓二人同習測量,同在日本鄉間相處,因此江西的朋友獨多。學測量的人不入士官,但當時習軍事者較為團結,故上述六期七期雲雲,均以官費學陸軍為準。

我們初無遠行之計,但感覺必須靜定下來,不是消極,即積極亦須靜定而後能知慮。我們悔悟在國內時生活昏沉,失敗乃意中事,多數的人談政治不看書,不求進步。在東京看見國內的報紙,稱我們為“亂黨”,輿論無力而無公道,是我們最痛心一件事。膺白勸人乘閑讀書,自己關起門來讀書。他自編文法教我日文,中國人學日文有方便之道,在日本買書價廉物美,歐美各地新書有極快途徑到東京書店,或很短時間譯成日文。他說放棄這機會是可惜的。他並不強我學日語,學日語與學其他外文同,需要時間與機會。他為我打算,能看書即不感寂寞,是自己安排自己的最好方法。我們的房東河田老太有一寡居女兒和一無母外孫女,住在樓下,樓上兩間房讓給我們。日本房間僅有紙障隔分,兩間等於一間。家具只一矮幾,供寫字用。他們男女多能懸手寫字,女人的字同樣有筆力。室內最舒適的起居方式,是一盤茶,圍爐坐在厚而軟的墊子上。爐是一只磁質炭盆,水壺放在炭火上,煙灰頭棄爐灰中,一坐下來,煮茗含煙,盡在方丈之地。我在二次革命前曾患極重傷寒症,病愈飲食不慎而復發,亡命後腸胃久不恢復正常。照日本式女子跪腿席地坐,姿勢不慣,甚苦,遂買了一張書桌及兩把坐椅。膺白很喜歡日本人每家每晨早餐的醬湯,故將早飯包給房東,有時午飯亦參加她們的烤魚和煮黃豆,因此廚房的事十分簡單。膺白深怕日本人看我們太講究吃,他對飲食隨便,而我比他更隨便。老太的外孫女八重子,是一個十二三歲的中學生,每日放學歸亦來招呼我們一聲,叫我們伯父伯母,我非常喜歡她的安詳。我和膺白亦稱老太為伯母。後來我們離開日本,幾年後再度經過東京時,老太定要我們吃她一頓飯,只燒一樣菜,是照我在她家做過的火腿燉雞,人情味同中國前一輩的人一樣濃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