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天津三年(第5/6頁)

東海欲將圖治意見筆之於書,要膺白擬稿,意甚急,不及待膺白自己的書完稿。經吳世湘(笈孫)秘書長幾度接洽,擬定一張分工起草的名單,由膺白總其成。膺白允隔旬入京一次,食宿於總統府集靈囿,專為書事,此書名曰《歐戰後之中國》,有英法兩種譯本。我未見各人的擬稿,僅聽有葉叔衡(景莘)先生的經濟材料。關於教育部分,本請孟和,孟和給膺白信說:東海為其先人舊交,他到英國留學得東海之助,然不願受任何名義,有所知當貢獻。膺白將孟和信呈東海,東海喜曰:“故人有後。”東海自己只有女兒,沒有兒子。膺白只受食宿招待,不受名義待遇。故有後來得東海助出國考察戰後經濟之事。

民國八年(一九一九)膺白同時寫兩本書。其中一本不是自己的口氣,在我看來他甚矜持而不暢。又有定期演講,又五四運動後各界請臨時講演,他亦務不推辭。學生會的代表,還有朝鮮青年,來訪他都不拒。因此看速記,擬函稿等事,都交給我。兩個人忙得寢食不遑,酬酢都廢。膺白不復與張敬輿出吃西餐,我的朋友蓮峰、迂懷,亦成為他的聽眾,而不作我的食客。膺白惟一的嗜好騎馬,本來常在清晨,後來一早先伏案,把騎馬放在午飯後,筷在手裏就喊套馬,吃飯極快,我力勸。他告訴我少年時吃飯,在碗內以筷畫一十字,一碗四口。這些原因使他從此得胃擴張病。我們家在天津始終未裝電話,亦有很久時期不用車,一半為儉,亦一半為靜。後來那個能幹的男仆有心要做成一件生意,他說家裏有的是馬,不拉車並不省錢,有一輛車一家人可坐在一起,經他的手,我們買一舊車。膺白不大耐煩坐這轎車,前面兩個馬夫,車裏兩個或三個人,一匹馬的負擔太大,走得亦慢。有時出門和我約好,我先坐車走,他坐電車趕上,半路相值,揮手得意。天津雖與北京相距不遠,亦有很多退隱的大吏在此居家,但官氣較少,洋化亦不如上海,這是我們前後三次蔔居於此最大理由。膺白所騎馬大半是蒙古種,由朋友們賣給他,或送給他。通常只保養兩三匹。張敬輿先生送過他一匹阿拉伯馬,因飼養太貴而賣掉。陜北鎮守使井松生嶽秀送一匹陜馬,格最小,他教我騎過。

我家在天津住得最久之三年,自民六(一九一七)至民九(一九二〇),搭頭搭尾是四個年頭,這時國際是大戰,中國則內戰。北京的政府,人稱安福系,安福系者,北洋軍系中之皖系,當國時有他的國會和議員,所在地為安福胡同故名;皖系者,北洋軍人元老之一段祺瑞是安徽合肥人,是袁世凱以後北京當政最久之人。皖系並非盡安徽人,實系北洋的一派。

民國八年(一九一九)五月四日,由北京大學生開始停課遊行的一個運動,人稱“五四運動”,發動時有政治和文化兩方面。我和膺白雖未列名入隊,我們是百分之百的共鳴。膺白書裏嘆息痛恨於內爭,稱為“萬惡之內爭”,記述安福時代中日換文,中國答允日本要求曰“欣然同意”,他說:“我不知誰欣然而誰同意?”這幾個經手簽和約的人,就是五四運動開始攻擊的第一目標。這年的雙十節國慶,膺白被請至青年會講演,這日當局恐群眾滋事,將幾處交通隔斷。從我家到青年會須過一橋,天津的橋本可展開以便高檣之船通行,但開橋有定期不誤交通。這日不在定期時間因戒嚴而斷了橋,膺白到橋邊而路不通,他出重價雇船渡河,及時趕到。這一次,他對眾公開自承是革命黨,以書生面目代表革命精神,與眾相見。

我們都以為五四運動是從政治運動而到全國性的新文化運動,我們兩人都不會寫白話文,但膺白的文言文已甚通俗。我們以為寫白話不是使文字降低,而要使語言提高。中國的文言文似不講文法而實有文法,語言則有條理的人甚少。我們都隨時想打破舊壁壘,但亦很留戀我們以為是的舊包袱。我們都有宗教意義,而始終不能迷信,因此舊書裏的“天理良心”“心安理得”是我們無可如何中的自修尺度。膺白在這時已認識太虛和尚,但他們不談出世而談人生。中國人有一種觀念,不在新文化運動標題之列,而必須掃凈的“封建觀念”,我們覺其習氣難除,影響至大,二人都十分努力,跡近怪僻。我們解釋封建觀念,為勢力之空間擴張,與時間延長,私心因此不能已,權利更放不下。

五四運動的爆發,由於北京大學生攻擊政治,火燒趙家樓某總長住宅,集矢於安福時代交好於日本的人,帶頭開口的實是比我們前輩的汪伯棠(大燮)先生。幾年來,伯老每次由京到津,必通知膺白,膺白必到日租界秋山街其家相晤,每晤必談數小時不已。嘆息安福系坐失機會,不乘歐戰圖自強,而反專事內爭;不乘金賤銀貴之時以興工商業,而反借折合大虧之日本外債;不乘勢脫去帝國主義者所加我之枷鎖,而反陷溺於野心勃勃之日本。他曾促伯老注意:英日法間有默契容日本在東方之坐大,指出其所見到的蛛絲馬跡。蓋自在新加坡見到日本海軍的陣容,知日本將以日英同盟故,代英國維持其在遠東勢力,知日本必在未來之和會索其代價,而中國不自振作,必為犧牲。我還見過膺白給伯老的信。在《戰後之世界》書中所提致某當局書,即是伯老。伯老是這時期內閣中,膺白惟一見面之人,見面均在天津。一次兩人談到焦急無法,伯老頓足言:“老段跟又錚真是前世一劫。”這是杭州人最懊惱時一句怨話。老段即段祺瑞,又錚是段最信任之秘書長徐樹錚,與膺白在振武學校同班同學。當時安福系當政新練參戰軍邊防軍將領,亦大半是留日同學,然都未相見,膺白與徐又錚僅民五(一九一六)歸國後初到北京見過一次。九年後段任臨時執政,事先一再表示不再重用安福系舊人,然安福系大半一一出現。最顯著未出仕之一人為徐又錚,在段任臨時執政初期,他周遊海外,是公家所派抑私費旅行我未得知。他歸京後,一日到糖房胡同我家,與膺白談數小時甚歡,事後膺白批評他不復如從前驕氣,甚進步,甚有條理,這是他在廊房被刺前一日。冤哉!怨乎?這種冤怨相報,我們一向反對,俟其失勢而後報之,更為可鄙。唐少蓮先生時為膺白秘書,是同學中最忠厚之人,報告聞有長途電話到京取上將禮服入殮,膺白為之嗒然若喪久之,與少蓮先生唏噓嘆息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