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天津三年(第6/6頁)

膺白識汪伯老是在日本讀書時,伯老為駐日公使,一次膺白得到有關軍事的重要書籍,恐為警察注意,乘雨披雨衣挾書徑入使館,請見伯老,陳原委。伯老曰:“此國家之事,請放心,必負責。”不但代為保存,且代為內運,由此相知。同學中後有知其事者,許膺白之機警,不知成就其事者實為伯老。民國八年(一九一九)五四運動以前,第一次世界大戰後之巴黎和會,我國代表不知中國政府曾與日本有密約,允其在山東築路,迨日本代表宣稱其事,始來電問。伯老時為外交委員會主席,接電問有無其事,座中某總長垂首認其事,伯老憤極,謂必須通告國人,喚起覺悟。據此,前輩的愛國熱誠與膽量,豈少於吾輩?伯老寫的字與嚴範老一樣工整拘謹,民國後一入仕一不入仕,其提攜後進無界限,甚相似。膺白一生親到船埠設祭,視靈柩登陸,只伯老歸葬杭州的一次。民十四(一九二五),吾家在北京香山,伯老曾幾度來做客,每住旬日,膺白在廊下散步,他端椅坐在一旁與談。膺白出門則與我談,談過幾點對歷史的懷疑,老人見解之新,使人折服。伯老亦是一個居家持身極嚴肅之人,夫人早故,未續弦,家僅一子一媳。在我家他很快活,出入一小僮相隨,吃素,廚子有時未備全素之菜,他欣然隨意吃肉邊菜,不讓我起來張羅,一面說:“好的!好的!”碗飯從容而盡。他的相貌與日本的犬養毅氏相像,日使芳澤謙吉的夫人是犬養毅氏之女,一次托人來照他一張相去。不記是哪一年〔似為民國十一年(一九二二)〕,黎黃陂要伯老組閣,伯老要膺白長財政,黃陂另已有人,膺白自動向伯老請退。過了幾時,一日伯老遣價送來一包字畫,附函曰:“家藏浙省先賢遺墨轉以相贈。”字畫共十種,我只記得一幅奚鐵生的花卉立軸。這些,都在抗戰時與其他朋友相贈,我一並獻之國庫了。

我們在天津的幾年是一生最快樂時期,有時兩人同埋頭鬥室,有時分道努力。膺白對學生運動是贊成而又反對。上面述過他請蔡孑民先生勸學生回到讀書之路,他自己被請到學生聯合會講演,或學生到我家訪他,都如此說。後來我們知道,開會和講演,政府都派有人旁聽,他們說膺白是當時被認為簇新之人,許多話若出於別人之口,要給青年們噓下來的。吾妹性元參加遊行講演,她還在女師預科,我問她講些什麽,她告我同學們均就地取材,見十字路口崗警,對汽車伸臂導行,對黃包車則喝聲“打住”,即責以欺貧媚富等等。我問膺白如何貢獻青年們,她說,他勸他們要積極向國人解說國事,民主國的民要爭一張選舉票,天下為公,選賢與能,這選的權在吾民,有了選舉權而後,千萬要認清事和人,不可盲投,投下去國家性命攸關。然若對國事沒有真個認識,即有選舉權,亦將不知如何投票而不錯,故增加學問、知識、修養,是愛國必經之路,豈有不用功讀書而能得之者!故愛國要緊,讀書也要緊。他的話大概是這一類。

我調停過一次女師的大風潮。一個國恥紀念日,學生要停課請名人講演,校長說,愈是國恥愈要多讀書。學生自由不上課,校長到宿舍一一催喚,此來而彼去,講堂裏終空無人,校長牌示開除全體學生,限期出校。性元歸來,我知其事。校長的話本不錯,而這舉動有點冒失,女學生本地沒有家的將如何?我請膺白往訪教育廳長王叔鈞,婉諷齊校長璧亭轉圜。我是家長又是校友,我們集合在津校友出面調停,請校長收回成命,學生立刻回校上課,表示悔過。爭執的一點是校長要學生先寫悔過書,後來由校友會請求先回校上課,而後補悔過書。事實上,雙方氣都平後,悔過雲雲即不再提起。為這點,我幾乎和一個十分要好的朋友陳蓮峰發生誤會。蓮峰其時任女師舍監,她看得同學們不要讀書,鬧得太不像樣,而我則自己是鬧風潮打抱不平過來人,雖然鬧得不同,不免同情少年。師生要每日面對,授受學識道理,非如法官問罪,白紙黑字寫悔過書,何以為情?這是我堅持後補的用意,實系消弭於無形的方法。教育廳已很了解,校長不至於過分,別人沒有知道,我則胸中已有數。卅年後我在上海,遇到其中的一人,我不認識她而她記得我,見面還提此事。

(原載《傳記文學》第五卷第一期)